當歸 — 第 5 章

第五章

顧家父母還是住在以前的別墅區,對面是原來蘇青禾一家的住處。十年前就易主了,顧予明說三年前那家移民新西蘭,重新裝修之後,又搬進新住戶。

蘇青禾站在二樓陽臺,看對面漆成暖藍色的樓房,正對着她原來的房間窗戶,以前顧予明就喜歡站在這裏喊她。

她嗯了一聲,接過他倒來的橙汁,臉上帶着淡淡的欣喜:“他們沒拔掉我的木瓜樹。”

寬大的枝葉伸出鐵欄,在鵝卵石小路上投下一片陰影。葉根部簇擁着幾團淡黃的花朵,再過十天半個月,應該就要挂果。

“每年會結很多木瓜,他們也舍不得吧。”這還是他和蘇青禾一起種下的,他想着,偷偷牽起嘴角。

蘇青禾抿一口橙汁,甜裏帶酸,刺激得牙齒發酸,她瑟縮了下,把杯子放到圍欄上,不肯再碰。

顧予明注意到了:“不喜歡?我去給你拿別的。”

“不用麻煩,我也不是過來喝果汁的。”她交疊起雙手,撐在欄杆上,盯着栓在前院大樹底下的德牧,“小鑽風年紀很大了吧。”

“嗯。”剛抱來那會兒是路都走不穩的小奶狗,近來也是走不穩路,帶出去遛彎走走停停,間或還要咳嗽一陣。

“它那時候好小,我一只手就能托住。”蘇青禾眯起眼睛,露出兩顆小虎牙,“而且它好喜歡我,在門口喊一聲,就會搖着尾巴跑到我面前轉圈圈。”

“你還因為這個吵着要把它帶回去養。”

蘇青禾呵呵笑起來,繼而又深深嘆氣:“不過現在,估計都不記得我了,我很久沒有——”

她住了口,把後面的話咽回肚裏。顧予明善解人意地不和她談論過去,她不該給自己挖坑,即便小鑽風和那些事八竿子打不着。

顧予明知道她想說什麽,無非是“很久沒回來”之類,也知道她為什麽戛然而止。事實上就算她說了,他也會識趣地把話題繞開。

抹去心口的希冀,他把目光從她側臉上移開,神情黯淡地瞅着樓下小樹叢裏竄出的兩條嫩枝:“應該記得,你喊它一聲試試。”

“不要了吧,人家睡覺呢。”

“沒睡,最近精神不好,成天閉着眼睛養神,飯也是吃幾口就吐。”

蘇青禾聽出些什麽,再笑不出來:“情況這麽糟糕?”

“嗯,到了夜裏也不肯回屋,我爸前兩天在後院裏發現它在牆角刨了一個土坑,看樣子是想挖個洞偷跑出去。寵物醫院的人說确實有不少這樣的例子,狗狗預感自己不行了,會偷跑去躲起來,不讓主人看着自己……”

他停頓了下,重新措辭,“離開。”

“所以才把它拴上的嗎?”

“我媽聯系了寵物醫院,下周帶它去打針。”

蘇青禾睜大眼睛,深感意外:“安樂死?”

顧予明點點頭,沒有說話。

蘇青禾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小鑽風來顧家十三年,按狗的年紀算,确實已至暮年。看狀态,似乎連喘氣都使不上勁,剛才從它邊上過,還聽到低低的嗚咽聲。

轉眼,小鑽風都這麽老了。

顧予明的溫和沉靜,鄭明瑞的大膽暗示,小鑽風的老邁,花店小姑娘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朝氣,還有母親頭發裏摻雜的白絲……周邊的人和物,都發生着肉眼可見的變化,無時無刻提醒着她時間流逝不僅僅是數字在更疊。

她離開太久了。脫離讓自己沉悶壓抑的環境,人也變鈍了。

聚餐來了二十來個人,孫瓊芳和姜孜領着幾個臨時請來的工作人員,帶着太陽帽在後院裏指揮人擺放桌椅。

有小輩跟過來,顧予明和幾個男的認識,在客廳裏天南地北地聊起來。蘇青禾和一個小姑娘在廚房幫忙。

女生姓李,全名李傲芙,十五六的年紀。和大氣的名字不同,和人說話磕磕絆絆的,走路習慣瑟縮着肩膀,腦袋壓得很低,恨不得完全消失在別人的視野裏。

似乎不認識別人,和蘇青禾搭了幾句話之後,一直跟在她身後轉。

蘇青禾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恍惚間仿佛還看到坐在教室一角唯唯諾諾的小女孩,跟着出現幻聽,謾罵和質疑交錯着在耳朵旁叫嚣。

她煩躁起來,咬緊後牙,把最後一摞盤子漂洗幹淨,拿着馬克杯去飯廳接了一杯涼水。

李傲芙手上空閑,在水池邊反複洗了幾道手,有進出的大人和她搭話,她就小心翼翼地關了水,背着手站好,用着蚊子叫一樣的聲音,吱嗚地回答。別人聽不清,又靠近幾步,重新問一遍,那時她就急得眼圈都要紅了。

簡直是一模一樣。

蘇青禾握緊馬克杯,發覺自己四肢還在發顫,從女生鼓足勇氣和她說第一句話,持續到現在。

熱情的中年女人端着剛出鍋的海南雞走出飯廳,李傲芙就放下肩膀,重新開水,洗着她那雙都快脫皮的手

她不敢和她待太久。

站在廚房門口,看小姑娘關水,又擠一遍洗手液,開水……

不喜歡的事,有兩種解決辦法——逃避,或者面對。

李傲芙選擇後者,只是在中途,力不從心地改道了。

蘇青禾感覺自己想和她說點什麽,以期帶去一點溫暖和幫助。腦子裏一團亂麻,什麽也想不到。

只是媽媽老同學的女兒,過了今天,或許再也不會見面。

算了。她想着,把最後一口涼水喝下肚,轉身進飯廳又接了一杯。

“青禾。”顧予明不知什麽時候過來,在門口喊她。

蘇青禾吓一跳,滿邊的水溢出來,順着手心手背淌到地上,她才發現自己走神得厲害。

顧予明快步過來,取走了她的杯子,手心碰到冰涼的濕意,松了口氣:“臉色不好,不舒服?”

“沒,你找我有事?”她把發抖的手藏到身後,意識到自己擺出了和李傲芙一樣的姿勢,又趕緊垂在身側,指尖曲起,兩周沒剪的指甲陷入掌心,不疼,只是微微發麻。

“青禾。”顧予明逼近兩步,收緊眉心,“到底怎麽了?”

“我……有點頭暈。”

她現在不自在極了,整個人像受驚的兔子,随時可能驚惶地逃開。顧予明猜她在努力掩飾,只是失敗了。

他選擇不戳破:“去我房間躺一躺吧,開飯了叫你。”

“不用,我去外面走走,屋裏太悶了。”

“我陪你。”

蘇青禾勉強擠出笑臉:“沒關系,我認路的,你去招呼客人。”

顧予明長臂一伸,把水杯放在飯桌邊緣:“我哥過來了,他會看着辦,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飯廳裏空空蕩蕩,不明白她突如其來的情緒低落是受什麽影響。她不想說,他也不能多問。

蘇青禾會這樣,十有八。九是回憶起那些糟心事。他們關系好不容易重新起頭,他斷不會自己犯蠢,把良好的開端毀于一旦。

“書明哥,好久沒見了,我想我該去打個招呼。”蘇青禾說。

還是讨厭和他獨處嗎?

呵,顯而易見的事情。顧予明,你在期待什麽?

他大一開始在公司做事,大大小小的項目談了上百個,怎麽掌控情緒,怎麽緩和氣氛,早有一套自己的手段,心口不一更是練得爐火純青。

所以他現在能若無其事地站在她面前,用着若無其事的語氣,去配合她說一些違心的鬼話:“也好,他女朋友跟來了,你還沒見過。”

顧書明的女朋友是他的助理,在他手底下幹了三年多。性格屬活潑開朗那一挂,做起事來大大咧咧,後來陰差陽錯和他哥好上了,仗着“未來大嫂”這層身份,在辦公室裏自動忽略了上下級關系,一口一個小明喊得比他哥還順口。

和蘇青禾是兩個極端。

顧予明擔心過樂晗能不能和蘇青禾好好相處,在他哥突然把人帶回來宣布計劃談婚論嫁的時候。可笑的是,當時他連蘇青禾的電話號碼都沒有。

那天晚上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夢到蘇青禾哭哭啼啼地抱着他的胳膊訴苦,說被大嫂欺負了,讓他替她出氣。第二天一早在辦公室見到樂晗,竟然真情實感地生起悶氣。

多有意思?

他連蘇青禾肯不肯再理會他都不敢确定,就滿腦子想着把她娶進門之後的瑣事。甚至擔心她住這邊看到對面屋子會不高興,談下第一個大項目就神叨叨地拿着積蓄在城東買下一套公寓,專挑了她喜歡的房型。

顧書明說他神經兮兮的,他自己也覺得是。

樂晗的交際能力從不讓人擔心,走哪兒都是樂呵呵的,一肚子要不完的話題,從國家大事到街坊鄰裏的無聊八卦都能唠得津津有味。只不過經常說話不過腦子,比如現在——

“你就是小明喜歡了好久的女孩子吧?”眼睛都能放出光來,抓着蘇青禾的手就不肯撒,“我認得你,他辦公室裏有老多你的照片了,還經常看着發呆。”

蘇青禾只是尴尬地笑。

顧予明簡直想打人。

他嫂子還說:“你也要理解,小明他不是什麽變态,連姑娘的小手手都沒牽過,根正苗紅的純潔單身男青年,值得入手,穩賺不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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