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 — 第 13 章

第十三章

蘇青禾第二天還是準時參加了期末考。

她心不在焉,讀着讀着題目要求就會走神。古詩詞默寫寫出兩句,閱讀理解看了一半,作文讓寫一件近來發生的開心事,動不了筆。

最後選擇提前交卷。

路過三十二號考場,從後門看見趴着睡覺的顧予明。

他不想和她分到一個班了。

顧予明随口說說的事情太多了,她竟然以為他不會拿這件事來開玩笑。

本來也不是讀書的料,她一開始就不該對這種小概率事件抱任何期望。可能他連續半月的刻苦複習,讓她的判斷受到幹擾。

顧予明還是那個顧予明,想一出是一出,真的完全沒有變化。

蘇青禾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匆匆一眼,若無其事地拐進樓梯間。新年伊始,春節臨近,城市裏漸漸彌漫起節日的氣氛,最近花店生意不錯,她要過去幫忙。

姜孜讓她這幾天先在家裏安心複習,可是蘇青禾安不下心,根本沒法複習,思來想去,還是找點事情幹幹比較舒坦。

她不知道林昭雪到底有多恨她,她都彎腰九十度給她誠懇道歉了,她還陰魂不散。

林昭雪這次沒露面,是她衆多“好哥哥”當中的一個。蘇青禾知道他,叫景浩,初三十四班的,三天一小過,五天一大過,半月一次留校察看。每回廣播通報批評的名單裏,都有他。

比起學校,蘇青禾覺得少管所更适合他。

他們把她堵在巷子裏,派兩個幹瘦的小個子去巷子口望風。

蘇青禾心裏抖了一下,随後又平靜下來。該來的,躲也躲不掉,害怕根本無濟于事。

“你就這麽不識趣?一直找你麻煩,我都厭煩了,你一天不招惹阿雪,渾身不舒服是吧?”景浩把煙蒂往地上一扔,擡腳碾滅。

蘇青禾不作聲,兩眼無神,瀝青路上的白條一眼看去迷糊不清,出現無數條重影。

“啞巴了?平時不是挺能求饒的嗎?”景浩痞裏痞氣地笑,捏起她的下巴,“我看你也就一般般嘛,鄭明瑞那小子吃錯藥了,放着阿雪不要,偏看上你這個鄉巴佬。”

果然還是因為鄭明瑞。

蘇青禾心裏嘆氣,卻怨不上鄭明瑞這個同桌。他只是比較倒黴,被不喜歡的女生糾纏。她更倒黴,和他成了同桌,被喜歡他的女生欺侮。

“不過這事兒,好解決。”景浩松開她,插兜靠在路燈杆上,“她今天就讓我們随便教訓教訓你,我看你也怪可憐的,前兒才被記了大過。我聽說你畫畫特好,原來想廢你一只手的,不過現在我改了主意,你這長相,雖然比不上阿雪,勉強也能看,就陪哥幾個玩玩,以後阿雪再想整你,我都幫你攔着,怎麽樣?”

蘇青禾擡擡眼,眼睛裏終于淬出一絲怨毒:“不怎麽樣。”

“還挺硬氣。”景浩彎身,視線與她齊平,“我們也不是什麽知法犯法的人,不會真把你怎麽樣,你就把衣服脫了,讓我那幾個沒嘗過鮮兒的兄弟,摸幾下,忍一忍就過去了,你說是不?犯不着和我們這些混子講道理,講不通的。”

蘇青禾垂下眼,不想看他眼底的嘲弄戲谑。咬着下唇,心髒開始不受控地狂跳起來。

她知道他們幹得出來,景浩上一次留校察看,就是因為堵了一個初二的學姐。不知道他家裏什麽背景,不出兩天,又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校園裏,聽說那學姐的家人接受了道歉,達成和解。

很微妙的措辭。

受欺負的是學姐,接受道歉并答應和解的,卻是她家裏人。

這事兒是從顧予明那兒聽來的,饒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顧予明,也厭惡地皺起半張臉:“她爸媽估計得了不少好,沒皮沒臉的軟骨頭,擱古代八成會把女兒賣妓。院。”

“那學姐後來怎麽樣了?”她打聽過。

顧予明說:“轉學了,聽朋友說在新學校呆了沒幾天開始精神恍惚,好像進醫院了。”

蘇青禾在班上聽到過林昭雪她們談論這件事,同為女生的她們,卻站在施暴者一方。

“還不是那女的自己嘴硬,偏要和景浩哥對着幹,她要是服個軟,答應和他交往不就完事了?”

是怎麽樣的家庭,怎麽樣的環境,才能教育出這一群閉眼說瞎話的東西。蘇青禾猜測過很多,一直想象不到。

但是他們确實真實的存在着,就存在她的身邊。

很多事情都沒有道理可言。

好像她那個锒铛入獄的父親,在事情出現一絲轉機的時候,選擇吞枕套自殺。

總有光明照不到的地方,有人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裏獰笑,有人在黑暗痛苦的地獄裏哀嚎。

她應當是屬于後者。

見慣了黑暗,倒不怎麽期待光明了。

但是她還可以自救。

景浩低頭掏煙,蘇青禾一個箭步上去,去搶後面男生拿在手裏把玩的小刀。

死就死吧,反正賤命一條!

在那之前,她要先把他們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一五一十地還回去。

人在極端情緒下潛力是不可預測的,比她高一個頭的壯碩男生,在幾次拉扯後松了手,小刀落進蘇青禾手裏。

她笑起來,頭發淩亂地鋪在臉上,遮去半張臉。往後退了兩步,把刀尖指向對面的七八個男生。

全然不顧撕扯間被刀刃劃破的手背,傷口很深,森森的白骨暴露在嚴寒的空氣裏,沒有知覺。

她聽見幾聲倒抽氣,隔着一層亂發,把他們臉上的驚慌失措看得清清楚楚。

原來他們也是會慌亂的。

他們這樣沒心沒肺的雜碎,也是會慌亂的。

她覺得自己現在看上去像極了瘋子。

白色毛衣被手背滲出的血侵染,暗紅的顏色在布料上擴散綿延,有的順着指縫,滴落在地面上。和黑色的瀝青路融為一體,分辨不出。

蘇青禾這才感覺到疼痛,從手背,一直疼到胸口,壓得人喘不過氣。

她想尖叫,想吶喊,想破口大罵,唯獨不想哭。

這實在是了不得的進步。她想不到蘇青禾也會有這麽一天,豁出一切的,擡頭挺胸的,站在這些施暴者面前。

即便看上去,是狼狽不堪的。

她受夠了。

不用去想後果,什麽樣的後果,她都能承受。

出生到現在,她承受的東西,沒有多少是輕松的。

真正的受夠了,真正的,什麽後果都能坦然接受。

“你們有膽就過來,最壞不過是死路一條,我陪你們玩!”她嘶喊着,握刀的手指陡然收緊。

不怕了。

現在什麽也不怕了。

她活得不開心,不痛快。

這樣的日子,十二年就足夠了。繼續下去,一百二十年又能如何?

要麽改變,要麽去死。

她現在不能死,因為她是母親唯一的精神支柱。

那麽她就改變。

徹頭徹尾的改變。

人是欺軟怕硬的生物,就算是平日裏叫嚣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子,骨子裏也是欺軟怕硬。

或許他們只是怕鬧出人命。

總之蘇青禾在這場毫無公正可言的博弈裏,獲得了她的第一次勝利。微小,卻暢快。

代價是一只右手,一只不能再勾勒出平滑曲線的右手。

姜孜吓得手腳發軟,抱着她眼淚止不住地掉。

蘇青禾只是平靜地看着傷口深處浸泡在血液裏的白骨,平靜地任醫生在傷口上縫了六針。

鄭明瑞不知道哪裏得的消息,當天晚上找到了她家裏。

蘇青禾把他迎進門,給他泡了一杯熱茶。

鄭明瑞把茶水放到一邊,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纏成蠶蛹的右手:“我讓我爸聯系了三中,轉學的事,他朋友能幫忙。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一起轉過去,明天就可以去辦手續。”

“媽,你覺得呢?”她問坐在旁邊的母親。

姜孜眼睛還紅腫着,也不追問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麽,其實已經猜到了七七八八:“你自己決定,媽媽不插手。”

“好。”她順順頭發,想到的是和顧予明分到一個班的約定。

“那就轉吧。”

顧予明知道這事兒是第二天中午。

高個少年才從家裏跑過來,穿着單薄的居家服,把她家老舊的門板拍得搖搖欲墜。

蘇青禾讓姜孜去給他開門,自己躺在被窩裏,發呆。

“青禾呢?”她聽見顧予明的聲音。

姜孜低聲說:“在房間休息,她最近太累了,有什麽事你先和姜姨說,等她醒了,我再轉告她,或者我到時候讓她給你回個電話。”

“她根本不接我電話,發短信也不回。”

“她最近……發生了很多事,心裏難受呢,我們理解理解。”

“為什麽轉學?”

“她不肯說。”

“轉去哪兒?”

“她不讓說。”

顧予明明顯不吃這套,語氣不耐:“姜姨你讓我進去,我當面跟她說。”

姜孜攔着他,眼神示意他別沖動,輕輕搖着頭:“你們小男生心思糙,哪懂女孩兒的小情緒,你別是什麽時候惹了她,自己不記得了,快回去好好想想,改天再來負荊請罪。”

顧予明沒應聲。

“這孩子,出門也不知道多穿點,沙發上有你上次落下的羽絨服,趕緊穿上。”

“……”

“來來,姜姨送你下去,這片不好攔車,我讓鄰居送你回去。”

客廳裏沒了聲。

蘇青禾翻個身,裹緊被子,床邊放着取暖用的小太陽,發着刺眼的黃光。她眨巴着眼睛看,覺得身上暖洋洋的,不消一會兒,昏沉沉睡過去。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