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 —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外面還在下雨,蘇青禾叫了快車,趕在九點之前進了家門。
孫姨來家裏玩,帶着一個分量很足的水果蛋糕。黃桃、菠蘿、草莓、紅心火龍果等等,是顧予明愛吃的幾樣。
她站在玄關換鞋,孫瓊芳熱情地迎上來:“姑娘家家的這麽晚一個人在外頭,怪叫人擔心的,以後再這樣就打電話給小明,讓他接你去,最近出事的多,別讓我和你媽操心。”
蘇青禾斂去面上隐隐的怒意和不悅,沒提和鄭明瑞見面的事,換上讨長輩歡喜的乖巧笑容:“您怎麽過來了?今天不是予明生日,您沒去給他過?”
孫瓊芳一聳肩,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幾下,調出一張照片,遞到她眼前。
是顧予明,他背對鏡頭,蜷縮在深灰色的長沙發裏,腹部斜斜地蓋着一張薄毯。頭發未經打理,亂糟糟的支棱翹起,居家服的一只褲腳卷到膝蓋那兒,露出白得反光的小腿肚。萎靡頹喪的氣息,仿佛要穿透屏幕彰顯它的存在感一樣,讓人忽略不了。
“他怎麽了?”她摸摸鼻子,目光閃躲。
孫瓊芳把手機拿回去,重新點開微博,輕哼一聲:“小鑽風前兒打了安樂死,他現在沒緩過來,一把年紀的大男人了,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班也不去上,生日也不願意過,滾回自己的公寓躺屍去了。說也說不得,跟個驕裏嬌氣的小姑娘似的。”
還好。
她還以為是自己那天的話把人打擊得一蹶不振了。
她暗自長籲一口氣,赤腳進到客廳:“怎麽把蛋糕拿過來了?”
“他不是不吃嗎?我尋思我們娘仨解決了,好幾百的東西,也不能浪費喽。”
姜孜在小廚房搗鼓宵夜,拎着鍋鏟出來看看晚歸的女兒,手指一轉,定在還沒開切的蛋糕上:“怎麽現在才回來?你也別忙洗澡,把這蛋糕送去給小明,你都多久沒陪他過過生日了,人二十二歲生日可不能馬虎。”
蘇青禾坐進沙發裏,竟然真的開始數這是第幾年沒陪他過生日了。
孫瓊芳不明白,接過話茬:“二十二歲咋了?”
“都到法定結婚年齡了,能一樣?”
“哦——”孫瓊芳一拍腦門,啧啧咋舌,“是這麽回事兒,我都給忘了。”
又開始了。
蘇青禾癱進沙發裏,斜靠着沙發背,頭腦發脹:“別鬧了,他現在正難受呢,我們就別添亂了。”
“怎麽就添亂了?”孫瓊芳攬過她的肩膀,平日裏做生意時候那股子精明勁兒展露無遺,“你隔這麽幾年又陪他過生日,臭小子估計一高興,小鑽風這一茬說不定就過去了。”
“現在好晚了。”她指着窗戶,墨黑一片,淅淅瀝瀝還在飄雨。
姜孜見說不動她,幹脆進廚房關了火,還戴着圍裙就圍坐過來,攬着她的另一邊肩膀:“小明的新公寓你還沒去過吧,正好去看看,那戶型,那裝修,保準你喜歡。”
“明天再看也不遲,大晚上看什麽房子?”
“你還別說,看房子就得晚上,你看現在的人,白天都在上班,哪有時間在家裏轉悠,也就下班回來到睡覺那段,能清閑會兒。這房子啊,就是這個點看着舒服最重要,白天再好看也是白搭。”
孫瓊芳說着,已經着手重新把蛋糕盒蓋好,仔細地把絲帶打了個蝴蝶結,“你現在去,他那兒正好有倆客房,你愛睡哪間睡哪間,都是一米八的大床,渾躺直躺都行,舒服着呢。”
“他是男的,我一女孩子,住在他那兒像什麽話?”
“咦,小時候還在一個盆裏洗澡呢。”
“那能一樣嗎?”
姜孜靠着她,翹起二郎腿:“今晚你孫姨睡咱們家,我不稀得和她擠一張床,把你那張床讓給她了,你不去,就等着睡沙發了。”
“睡沙發我也樂意。”
“嘶,你這孩子……”
蘇青禾最後還是提着蛋糕下樓了,倒不是因為兩位母親的威逼利誘,可能自己想見顧予明的成分更多一些。
九點半,S市的街道還是燈光通明,人來人往。
是個熱鬧的城市,或者說,是個不得不熱鬧的城市。
地鐵上多是疲憊不堪的年輕人,穿着不很符合氣質的正裝,拎一個鼓囊囊的包,拉鏈口還露出資料文件的一角。
她猜想他們的工資應該不是很高,房租也貴得吓人,臂彎裏勾着的塑料袋,裝着泡面牛奶面包那些,估計是他們某一天或者某一周的三餐。等她找到工作了,也會變得這樣忙碌。
忙碌,卻充實。
其實沒有可比性,她家在這邊,沒有房租和夥食費的壓力,一個月兩三千也能過得去。她只是需要一份工作,使自己不無所事事,虛度光陰。
鄭明瑞不懂得,可是一向粗心的顧予明,懂得一點。
起碼他在勸她慢慢來或者走後門的時候,還是不厭其煩地給她推薦合适的公司,鼓勵她再接再厲。
顧予明的房子在隔壁區,地鐵半個小時能到,出地鐵站,步行十來分鐘就能看見排列整齊的公寓樓。
她說找朋友,保安詳細地過問了這個朋友的姓名和樓號那些,信息核對無誤,又讓她留了姓名和號碼。
他說本來這種情況是要住戶親自來認或者打電話知會一聲才能放行的,不過看她長得老實,信息都對得上,又提着蛋糕,想來是想給男朋友一個驚喜,就不煞這個風景了。
蘇青禾沒解釋什麽,跟一個陌生人糾結她和顧予明的關系,純屬浪費口舌。她道了謝,拿着孫姨寫的字條,一棟一棟找過去。
顧予明的住處靠裏,她左右手都被蛋糕上的絲帶勒出印子的時候才看見黑色栅欄上的“45”字牌。
獨棟的三層小樓,一百平不到,風格偏北歐。門口有一塊不大不小的草坪,牆邊靠着一條細長的小花壇,顧予明種了幾株紅玫瑰,沒有好好打理,枝葉枯黃,恹恹地站立在風雨裏,沒有一點生氣。
他不是個悉心料理花草的人,有時候連自己的三餐都不能按時吃,遑論這些不會開口表明訴求的東西。
她在大門口站了有一會兒,一下整整衣服,一下捋捋頭發,好像真的要給“男朋友”準備個驚喜一樣。
莫如歌當時連夜趕到深圳,是不是也懷着這樣的心情?
想什麽呢?
她颠一颠蛋糕,騰出手去按門鈴。
自己對顧予明的感情,沒有那麽深刻。
她深吸一口氣,把嘴角調整到自以為最自然好看的弧度。
“誰啊?”顧予明在那頭問。
蘇青禾往那邊湊一湊,聲音很輕:“是我啊,顧予明。”
聲音聽上去有點委屈,她癟癟嘴,眨着眼睛平複重新起伏的情緒。
她很想抱抱他,或者讓他抱抱她,告訴他林昭雪的Pandora手鏈不是她拿的,告訴他自己失去了鄭明瑞這個還算不錯的朋友。順便告訴他,小鑽風走了,自己還會陪着他。
這三件事哪一件最重要,蘇青禾沒有像以前那樣概念模糊,手鏈的事,無論何時,都是第一順位的。那是她心裏莫大的委屈,如果不能找一個人說一說,沒有任何一個人相信她,她也許死的那天都不能合上眼睛。
可是她沒有選擇今天,顧予明頭發蓬亂,衣服松散地從樓上沖下來給她開門,她只是笑一笑,揚揚手裏的蛋糕:“生日快樂,顧予明,我來陪你過生日了。”
顧予明是真的被她吓到了,呆站了好幾分鐘,才如夢初醒,側過身子,引她進去。
他潔癖嚴重,家裏沒有其他獨身男人的那種“淩亂美”,從大型家具到小巧擺件,每一樣都排列得有條不紊,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分守己。除了掉落在沙發邊上的那張毯子,簡直挑不出一點毛病。
“我以為你忘記了。”他招呼她坐下,撿起薄毯,幾個對折弄成整齊的方塊,擺放在沙發扶手上,“要喝點什麽?有你喜歡的葡萄汁。”
“你不先看看蛋糕嗎?”
“你吃飯沒?”
“吃過了。”
顧予明眼神一黯,坐到她側邊的單人椅裏:“和鄭明瑞一起?”
“你怎麽知道?”蘇青禾訝異。
“我哥說的,他去談生意,恰好碰上了。”
“是嗎?我沒看見書明哥。”
顧予明低低嗯了一聲:“他說那時候你們氛圍正好,他找不到合适的時機和你打招呼。”
氛圍正好,這顧家大哥還真會用詞。
蘇青禾從沙發上滑下來,跪坐在綿軟的地毯上,去解蛋糕盒上的絲帶:“他和我表白了。”
“你答應了?”
“嗯。”
“那現在算什麽?”他語速很平,聽不出情緒,“特地跑過來通知我這個老朋友一聲,還是警告我以後和你保持距離?”
“我來給你過生日的呀。”
顧予明笑了下,眼底的嘲弄轉瞬即逝:“你那天才說現在還年輕,不考慮這些……為什麽是鄭明瑞?”
“是別人,你心裏會舒服一點嗎?”
“不會。”他坦然道。
蘇青禾低順起眉眼,把上面的盒子取走,蛋糕上的水果看上去還新鮮,她滿意地彎起眼睛:“那你的問題有什麽意義?”
“想知道我的生日願望嗎?”他離開座椅,屈膝坐在她邊上,溫熱的小臂貼着她的。側過臉,灼燙的呼吸噴灑在她臉頰上,動作親密得像熱戀已久的情侶。
“如果你願意說的話。”蘇青禾不受影響,自顧自從塑料袋裏取出數字蠟燭,插在蛋糕正中,“有打火機嗎?”
顧予明沒理會她的問題,修剪平整的指甲輕輕敲在玻璃茶幾上:“我希望你和他分手。”
“哪有你這樣的?知道好朋友戀愛了不說祝福,反而盼着分手。”
“鄭明瑞這個人,你現在不喜歡,以後更不會喜歡。”
他轉過頭,不再看她,盯着對面牆壁上的照片,那是五歲的他摟着五歲的蘇青禾拍的,“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直說,犯不着因為我的幾句胡話,随便找個男人把自己交代了,我不是一定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只要你一直開心。”
“如果我和他在一起會很開心呢?”
“別這樣,青禾,我會很難過。”
蘇青禾不再沒事找事,雙手環抱在膝蓋上:“顧予明,你當初,為什麽和鄭明瑞打架?”
顧予明先是驚訝,反應過來,啐了一口:“他連這點破事都要找你告狀?”
“我沒和他在一起,拒絕的理由,和你去找他打架的理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