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和暖心雨微涼 — 第 66 章 ☆、恍如隔世
沈隊長微微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晦暗難明，說不清是悲是喜。繼而，他用淡淡的語氣問道：
“所以，你找了他五年？直到，直到看到那篇報道，才知道他在這？”
心陽微微點了點頭，然後長舒了一口。那麽多血淚的往事，那麽多的痛苦淋漓，原本以為，她已經再無勇氣重翻過往。可今天，在異國他鄉的一個陌生同胞面前，她再一次将那些深埋在歲月背後的苦痛心酸挖掘出來，血淋淋的晾曬在太陽下。她以為她将再一次經受那些錐心蝕骨的疼，可讓她意想不到的是，在講述這些的時候，她的心情出奇的平靜，就像是，茶餘飯後，他們評說的是一段老去的故事，無關歲月，無關自己。
在她的身後，傳來兩聲低低的抽泣，她這才回過頭。外面的天色已暗，小千尋在林小楓的懷裏已然沉沉睡去，稚氣的臉上甚至還帶着一抹笑意。只是，那個小心抱着孩子的年輕士兵，臉上淚痕猶在。他用低啞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說，
“怪不得，怪不得吳陽，哦不，…斯…斯雨，剛來部隊的時候，他整日整日的不說話，背地裏許多人猜度說，說他有可能天生就是不會說話的人，可是，我從來都不認為他是啞巴。因為我跟他一個宿舍，有好多次，我從夢裏醒來，會聽到他低低的呼喚聲。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在說夢話，可我每次看過去的時候，發現他都是睜着眼睛望着窗外。那時候，我總聽不清他在說什麽，現在我知道了，他每夜每夜喊的都是你的名字——心陽，孟心陽”
她的心頭劇烈的一陣絞痛，眼裏的淚水止不住的流下來。這麽些年，他都經歷了什麽？他寧可選擇一個人畫地為牢，把自己困死在裏面，永生永世的受着相思的煎熬，也不願意走出這裏，再次回到她的身邊。
“沈隊長，你能不能告訴我，斯雨他，是怎麽走進了部隊，又來到了這裏？”
她哽咽的已經泣不成聲。
“那年，我帶着小隊出任務，回來的時候，因為大雨沖毀了道路，我們被迫繞到了S市。在高速路口的一個加油站附近，他奄奄一息的倒在草叢裏。想必，那個時候的他，剛從醫院跑出來不久。本來，我們是要就近送他去醫院的，但是，因為路途的耽擱，我們已經延誤了行程，加上上頭領導有新任務急等部署，所幸，當時我們同行中有一個是醫護兵，所以，在他的照料下，我們帶他一同來了部隊。到部隊之後，他在醫護所裏又昏迷了一個多月，等他終于醒過來的時候，我們問他什麽事情他都閉口不答。等他的身體終于複原的差不多了，他主動要求見我們部隊的領導。我也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麽理由最終說服了我們領導，将他破例留在了軍隊。後來，他被分到了我這裏。像所有人認知的那樣，他不愛說話，日複一日臉上都是那副嚴肅淡漠的表情，平時更是鮮少與人接觸，戰友們一開始也都不大喜歡他。後來，他跟着我們執行過幾次任務，戰友們才逐漸了解他。他這個人，外表冷，內心卻有一副熱心腸。那一年，我們隊被派遣到甘肅一個小地方去支援當地洪澇災害的搶救活動，他一個人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硬是憑借一己之力救出了十八個被洪水圍困的民衆。後來，上級要給他嘉獎，他說什麽都不肯要。他當時跟領導說，他唯一的願望，就是留在部隊，因為除了這裏，世界之大卻再也沒有他的容身之所”
說到這裏的時候，面前高大魁梧的硬漢臉上也露出了黯然之色。他幹咳了兩聲，努力讓聲音中摻雜的黯啞聽上去不那麽明顯
“再後來，上級說要派遣一支隊伍到德國的邊境小鎮來協助當地警方維持治安，明擺着的問題，如果不是犯罪猖獗，并且兇犯極難對付，上級也不至于安排一支隊伍駐守此地。再者，像這樣的差事，如果看不到明顯的成效，短期之內，也斷不會讓部隊撤走。對于這樣的任務，如果有可選性，我相信沒有幾個人願意參加。因此，在此次任務之前，部隊給了我們自由選擇的權利，沒想到，斯雨他，他竟第一個舉手表決，願意參加這次的任務。小楓，還有隊裏的其它兩名戰友，在那一次的洪澇搶救任務中，幸被斯雨搭救，所以，看到斯雨舉手表決之後，他們也願意義無反顧的跟他一起參與這次的行動，最後，部隊就直接把我們這支小隊派遣到了這裏”
聽完沈隊長的敘述，孟心陽久久難以平複心中複雜的情緒。為了忘掉她，他給自己了一個嶄新的名字叫吳陽，為了徹底離開她，他讓自己置身在與她相隔了幾萬裏的異國邊境。斯雨，難道，你真就那麽恨嗎？
一陣清脆的號鈴響起，孟心陽再笨也知道，她該起身告辭了。她緩緩的站起身，卻不等她開口，對面的人已經關切的看向她
“孟小姐，如果你還想見一見他，我會幫你安排”
昨天的那一幕頃刻間又出現在她的眼前，那副冰冷的面孔，那道決絕轉身的背影。
“不，他不想見到我…”
“對了…”
林小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猛地一下站起了身。他把熟睡中的小千尋小心翼翼的交給心陽，眼睛亮閃閃的說道
“你在這等我一下，有個東西，我應該替他交給你…”
還不等孟心陽困惑的問出口，面前的人已經轉身飛快的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她再一次聽到那急急的腳步聲，推門進來的時候，孟心陽看他已經跑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他把手中的一個軍綠色冊子，小心翼翼的拿出來，遞到孟心陽面前。并壓低了聲音對她說道
“這個是斯雨的畫冊，我見他沒人的時候總是喜歡偷偷的拿出來畫，畫完了又當寶貝似的藏起來。他以為我們都不知道，有一次，趁他去值崗的時候，我們幾個偷偷的拿出來看過。以前我們雖然偷看，卻也看不懂，今天，聽你說了那麽多你和他的故事，現在我終于知道了，這個畫冊他應該是畫給你的”
她困惑接過畫冊，輕輕的翻開，第一章空白的頁面上面，一顆高大的海棠樹赫然出現在眼前，灰色的鉛筆勾勒出的線條，如她記憶中的蒼然一模一樣。她幾乎都已經忘了，忘了那滿樹海棠盛綻時驚心動魄的場景。那個樹下穿着白裙的小女孩，正手舞足蹈的圍着旁邊瘦弱的男孩旋轉，小男孩呆呆的看着她，看着她肆無忌憚的咧開嘴笑。微風拂過亂顫的花枝，半空中像下起了花瓣雨，洋洋灑灑的花瓣旋舞在風中，飄落在她的肩頭、發際，遺落在他們腳邊…
那是他們在福利院裏第一次相遇，那年他才只有五歲，而她，也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然而，曾經那些點點滴滴的溫暖，早已恍如隔世。可就在他的筆下，他又一次讓那些美好鮮活在了她的心中。
兩滴清淚滴落在畫面上，她微微顫着手，又翻起了第二頁。那是在福利院醫務室的病床上，小男孩把手中的玩具遞到病床上的女孩手裏，而他的身邊站着的，是一個和藹可親又溫柔慈悲的面孔，她是孟院長。給了她名字，跟她沒有血緣，卻唯一給了她母愛的人。
她輕輕揚了揚嘴角，那兩滴淚水已經在紙上渲染成了兩朵沁涼的花瓣。她當然記得，那一次，在正午滾滾的熱浪中，為了找回他丢失的玩具，她陪着他在大太陽底下找了很久，最後，她暈倒在福利院的廣場上，誘發了紅斑狼瘡。那個手中的玩具，是他母親送給他的最後一件禮物，他視若珍寶，卻在那一天，親手送給了她。
第三幅圖，畫面上是一個紮着馬尾的小姑娘，和一個背着書包的稚氣少年。他們在放學的路上，迎着夕陽，牽着手過馬路。
第四幅圖畫的是一場野營。一個美麗的少女被一群同齡人圍着，臉上的言語表情像是在對大家說什麽話，周圍那麽多陌生的面孔上，有人驚愕，有人淡漠，有人不以為然，卻只有人群當中那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在認真的傾聽。
這本厚厚的畫冊，孟心陽一一翻看了過來，她發現斯雨畫的都是他們曾經共同經歷的點滴。有一些事，在她腦海中并沒有什麽印象，但是，看過他的畫面之後，她覺得那些曾經遺忘的東西仿佛片刻之間又都回到了她的記憶裏。只是，當她翻看到最後的時候，她發現，畫面裏已經再也找不到女孩的身影…
她真的消失了嗎？在他的世界裏，再也不會回來了嗎？為了急于找出答案，她匆匆的将畫冊翻到最後。那一張畫面定格在了她的眼中。
最後的一張圖跟冊子首頁的一張極為相似，同樣是托着萬千花盞的海棠樹。只是，此時在樹下站着的，不再是兩個人，而是一個看似形銷骨瘦且落寞的背影。孟心陽細細的看着灰色線條勾勒出的畫面，那個被身體擋住了一角的，捧在男孩手中的東西應該是一束花…
她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眼前一亮。沖着旁邊的小楓，亟不可待的問道
“小楓，能給我一支筆嗎？”
面前的兩人同時呆怔了兩秒，不知道她要幹什麽。沈隊長從旁邊的桌上拿起一支筆遞給她，在她面前的畫冊裏，她輕輕的添了幾筆，轉身把畫冊合好又遞還給了身旁的小楓。旋即，她又從随身的包裏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在擡着頭努力看着半空中飛起的風筝。不用她介紹，小楓已然認出來，照片中的小女孩就是她懷中的女兒。她把這兩樣東西放到小楓手裏，殷殷叮囑道
“幫我務必轉交給斯雨，他看了之後，會明白的…”
旋即，她抱起沉睡中的女兒起身道別。沈隊長面露疑惑，不解的問道
“孟小姐，你這是…”
她不答反問，
“沈隊長，能最後一次麻煩你嗎？送我們去機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