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 — 第 1 章

第一章

這次回家,蘇青禾選擇乘坐火車。

在狹窄的硬卧上躺了兩天,下車前一個小時,才翻出毛巾和一次性牙刷那些進了洗漱間。有人在裏面抽過煙,逼仄的空間裏滿是嗆鼻的味道,蘇青禾擰着秀氣的眉毛,三兩下把自己捯饬幹淨,把一次性牙刷和塑料杯扔進角落的垃圾桶,擰幹毛巾,又回了位子。

對面床鋪的小姑娘兩個小時前就擡着小鏡子在化妝,眉毛總也畫不對稱,氣惱地卸了一遍又一遍。喉嚨裏低低地哼唱着什麽,看上去妝容的不如意并沒有真正影響到好心情。

蘇青禾抿抿嘴,嘴唇幹燥起皮,摩擦間讓人感覺不适。伸出舌頭舔一舔,粗砺的觸感劃過舌尖,愈發難受了。索性也從包裏摸出化妝包,抽出一支滋潤型唇釉塗抹起來。

廣播裏又在通知列車即将到站的消息,明明還有二十來分鐘,過道裏已經擠滿了人。他們拎着大包小袋,挪動十分不方便,不防備撞了人或者被人撞了,都是一臉不耐,脾氣沖的甚至大聲吵嚷起來。

蘇青禾也有兩個半人高的大箱子,是她大學四年裏攢下的所有家當。現在躺在床鋪底下,拖出來費時費力,估計也擠不進隊伍。于是靠窗坐着,看窗外急速閃過的樹木樓房。

她不着急出站。六月底的華東地區,太陽白得晃人眼睛,拉着兩個笨重的行李箱去毒辣的太陽底下炙烤,那滋味必定不好受。另一個原因,在接站人身上。

好像有四年沒有見過了,顧予明這個人。

接站的事是母親拜托他的,S市兩周前發生了出租車殺人案,母親在電話裏給她重複說了好幾次,叮囑無論如何出門都要找個伴兒才行。知道她今天到家,即便外面天光大白,還是操心得不行,自己又脫不開身來接,思來想去的,想了這麽個法子。

她和顧予明從初二開始就貌合神離,雙方家長都為工作和生活的瑣事忙得腳不沾地,雖然對小孩子的事情有心管,但沒有餘力發現問題所在。所以當她問起顧予明的聯系方式時,母親還吃了一驚。

“你居然沒有小明的號碼?”

“大學不是換號了嗎?感覺沒什麽要緊事需要聯系,就沒留了。”她含糊地應付過去。

母親不疑有他,挂了電話就發了顧予明的號碼過來。兩個,一個私人的,一個公司的,蘇青禾存了前者。

那個號碼在手機裏躺了小一周時間,一直沒有主動聯系,對方也沒有動靜,她猜想是母親忘記把自己的號碼給他。

昨晚上去八號車廂充電,顧予明的好友申請恰好在電源連接的時候發過來。

蘇青禾愣了下,看着“我是顧予明”那幾個字有點回不過神。

旁邊坐着帶孩子的年輕媽媽,一手擡着手機追劇,一手繞過嬰兒的後背把孩子固定在大腿上。大約是姿勢不太舒服,坐下沒幾分鐘,孩子哇哇哭喊的聲音便響遍車廂。

蘇青禾這才反應過來,猶豫了下,咬着下唇點了接受。

對方緊接着發了消息過來,詢問她具體什麽時間到站。

她回:“下午一點半左右。”

“那我一點在出站口等你,你從二號出站口出來,那邊可以停車。”

蘇青禾好幾天晚上沒有睡好覺,一是為畢業答辯的事操心,二是翻來覆去地琢磨和顧予明見了面,要怎麽打招呼才能顯得自然一些,并沒有得出理想的結果。

她想了想,戳着屏幕編輯了一條:“聽說你最近上班挺忙的,今天也不是周末,如果不方便的話就別來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

“沒事,今天休息。”

“火車站這邊,很堵的,你過來太麻煩了。”

“這沒什麽,青禾。”

他還是喊她青禾,聊天的措辭也十分自然平常,自然到好像中間幾年的關系變化都是她憑空幻想出來的。

可能在顧予明看來,那些事情,也和今天來接站一樣微不足道,一句“沒什麽”就能帶過。确實事情與他并不相幹,興許他現在還在奇怪,當初好得無話不談的兩個人,是怎麽在一夜之間淡漠疏離的。

事情是如何發展到今天這一步的,事實也沒什麽人在乎,所有的前因後果,只有她自己清楚。

接站的人是顧予明。這讓她在聽到母親提議的第一秒鐘就進行了否決。

顧予明和她們不一樣。這是兩天以後她說服自己同意提議的理由。

對面的女生最後再照了一遍鏡子,确定眉毛終于對稱,滿意地眨眨眼,沖着小鏡擠擠嘴,露出恬淡得體的笑容。終于大功告成,“噠”的一聲合上小鏡,把散落一桌的化妝品收回單肩包,在列車停穩時一身輕松地擠進隊伍,跟着人群一步一挪,不多時就出現在窗戶外面,一閃而過,重新淹沒在人群裏。

蘇青禾無聲笑笑,收回目光時,看見窗戶上倒映着慘白的臉,和一對濃重的黑眼圈。昨晚上也沒休息好,上鋪的小夥子打了一晚上呼嚕,叫人怎麽也睡不着。她熬不得夜,一熬夜第二天保準憔悴得不成樣子。

抿了抿嘴唇,總覺得今天的唇釉顏色過于鮮亮,紅豔豔的,把臉色襯得死白,看上去說不出的怪異。

車廂裏人聲消散,過道裏還剩下三五個人。蘇青禾搖搖頭,撇去無意義的腦內活動,彎身把兩個大箱子從床鋪底下拉出來,最後一個下了車。

顧予明模樣沒怎麽變,五官比十七歲時要分明一些。白襯衫黑西褲,簡單的職場打扮,看上去卻成熟穩重許多。乍一看有他哥哥顧書明的影子,只不過少了那股子儒雅書卷氣,更多些散漫輕狂。

他就站在出站口等,臂彎裏挂着黑色西裝外套,襯衫袖子卷到手肘處,露着線條流暢的小臂。像是等得無聊了,低着頭,踢弄着地上的小石子。

蘇青禾出來就看見他了,站在原地打量了會兒,确定這人确實是顧予明,才拖着行李箱走近。

還差三四米的距離,對方甫一擡頭,望進她眼睛裏。深色的眸子亮了亮,随後勾起嘴角,沖她招了招手:“青禾。”

自然得讓人挑不出一絲破綻。

蘇青禾舔舔嘴唇,嘗到了唇釉的清淡玫瑰味,也不輕不重地笑了下:“好久不見。”

顧予明側着身,避開往來的行人,往這邊走來。他個子很高,往她跟前一站,擋去了大片的光線。蘇青禾得伸直脖子,昂着腦袋才能看清他的正臉,這讓她後勁發酸,可能他低頭看她,也會覺得不舒服。

“是好久不見了。”他說着,伸手來接她的行李箱,“我來吧。”

蘇青禾遞了左手邊的給他,把右手邊的往身後拉了拉:“一人一個吧,挺重的。”

“需要幫忙就和我說。”顧予明沒堅持,收回另外一只手,把勾在食指上的車鑰匙放進褲兜,而後朝停在路對面的黑色車子指了指:“在那邊。”

“好。”蘇青禾小聲回應着,空出的手不知怎的攥緊了斜挎包的肩帶。顧予明表現出的大方自然讓她感到無所适從,這和她預想中見面了不尴不尬地打個招呼,客氣寒暄幾句之後徹底歸于沉默有很大出入。

行李箱太大,顧予明放了一個在後備箱,一個放在後座。蘇青禾別無選擇,只能坐進副駕。

車是邁巴赫的,大學舍友胡飄飄傍上的大款有一臺一模一樣的。每到周五就張揚的穿過大半個校園,停到她們宿舍樓下,胡飄飄扭着水蛇一樣的腰鑽進車裏,到周日晚上又穿着光鮮亮麗的新衣裳從車裏下來。

另一個舍友楊曉君看不過,常常趁她不在宿舍時和她們吐槽胡飄飄如何物質拜金沒底線。無意間提起過這車的價格,五百萬起底,還說那男人瞎了眼才會喜歡胡飄飄這種是個男人都能上的婊子。

顧予明父親的公司在S市占了半壁江山,哥哥早幾年自己創業也有了起色,家境殷實。何況他是家裏的小兒子,這些東西,不用開口也自然會有。

她突然想到,如果胡飄飄勾搭上的人是顧予明,而不是那個挺着大肚腩咧着一口黃牙的中年土豪,是不是就不會在深夜歸來之後抱着馬桶邊哭邊吐?

轉而又想到胡飄飄塗得跟糊牆一樣厚的粉底,如果蹭到了顧予明的衣服上,有嚴重潔癖的男人估計會火冒三丈。

最近總是不能集中精神,莫名其妙會聯想到很多不着邊際的東西。她搖搖頭,按壓着發脹的太陽穴,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叔叔阿姨還好嗎?”她找了個合适的話題,不想讓氣氛真正陷入尴尬的境地。

顧予明專注看路,嘴上應着:“都挺好的,前兩天還和朋友一起參加了登山比賽。”

“哦——”她為難地吸了口氣,手藏在挎包底下打了結,偏頭看見牽着手走過人行道的兩個小男孩,繼續問,“書明哥呢,他還好嗎?”

“還行吧,上個月帶女朋友回家吃飯了,準備年底辦婚禮,公司那邊也打理得不錯,就是應酬多,聽說經常因為這事兒和女朋友吵架。”

“那,爺爺奶奶身體怎麽樣?”

這是要把他家裏人全部問候一遍?

顧予明不着痕跡地笑了下,答:“沒什麽大礙,在海南買了房子,兩年前就搬過去了,說是打算在那邊養老,當時認識的幾家聚在一起吃了頓飯,你在外面讀書,奶奶還說起你了,讓你回來一定過去玩,她挺想你的。”

“嗯,海南挺漂亮的,空氣也好,适合老年人居住……”蘇青禾窩進座椅裏,感覺談話進入了死胡同。

她不擅長找話題聊天,大多時候是別人問一句,她回一句。角色對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況且對象是顧予明,就更奇怪了。他們從無話不說直接到無話可說,像這樣掙紮着找話題救場的次數,一只手就能數過來。

算了吧。蘇青禾想。

今天見過之後,以後照樣各忙各的,幾個月見不了一面,實在沒有必要擺出一副想要重歸于好的姿态。相互疏遠的八年,彼此不提,并不能當做無事發生。

“你怎麽不問我好不好?”顧予明突然問。

蘇青禾一懵:“你說什麽?”

紅燈亮,他把着方向盤,看着前面汽車後窗玻璃上貼着的“新手上路”,微微笑着:“你問了爺爺奶奶,問了我爸媽,問了我哥,我以為下一句,你會問問我好不好。”

蘇青禾絞緊手指,也看着前面車窗上的貼條:“那你,過得怎麽樣?”

“今天以前,都不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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