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洗白 — 第 26 章 (1)

問:夏翊對于時間的看法?

答:那是世間最殘酷的戀人。

——尤其偏愛的,它便眷顧,不稱心合意的,它便抹殺。

陸新安的屍體不久便被發現,本傑明不去看地上那具僵硬的軀幹,卻将視線投向站在一旁的嚴绮素。她化了濃妝,深色眼影覆蓋了大面積的眼皮,粉底的色號明顯不對,将她的皮膚裝點出不自然的慘白。

“這個結局真是便宜他了。”紅唇開合,像是在故意說給本傑明聽,又像是自言自語。

“你能這麽認為真是太好了。”本傑明聳肩,無所謂地笑笑。

“這屍體該怎麽處理?幹脆一把火燒了算了!”嚴绮素走上前,對着陸新安的腰側輕輕踢了踢,明明沒有直接接觸,她卻能想象出衣服包裹下的那種冰冷之感,雞皮疙瘩自腳尖向上蔓延,直至漫過每一絲神經末梢。

說完這話,嚴绮素緊繃着身體不去看本傑明的眼睛,那雙眼睛太過犀利,似乎能穿透眼球去到靈魂深處攝取你所思所想,她內心深處那點殘存的小九九,可千萬不能讓他發現了去。

“你們國家的習俗是火葬還是土葬?”本傑明自始至終臉上噙着抹輕松的笑意,仿佛一個人的生死不過如同天氣變幻般平常。

“呵,我們國家的土地貴得吓死人,當然是火葬!”嚴绮素哂笑,尾音有着難以察覺的輕顫。

“既然陸家不要他了,就按M國的習俗,埋了吧,最近剛好入手了一片墓園,便宜這老家夥了,第一批入住。”本傑明食指一彈雪茄,煙灰濺了些許在陸新安臉上,銀亮的色澤,竟成了那張灰敗的臉上最為顯眼的一處。“Sue,安這家夥狡猾得很,你帶着人去他所有的住所仔細搜查,只要有可疑的立馬一把火燒掉!”

嚴绮素眉梢一挑,指尖從痛到麻木的掌心緩緩撤出,留下幾道青紫瘀痕,心頭卻是如釋重負,扯起嘴角幹幹一笑,回答道:“知道了。”說完不再在原地停留,克制住試圖往陸新安身上飄的眼神,快步推門離開。

踉跄的腳步聲甫一消失,Jelly從陰影裏走出來,依舊穿着旗袍,暗棕色的絲繡質地,從裙擺處一只仙鶴拔地而起,尾羽颀長,翎毛黑白相織,翅膀從肚臍處向兩側舒展延伸,在後背環抱,長頸在蔓延至前胸,頭頂赤紅耀眼,而那尖尖猶如兇刃的喙,直指Jelly潔白脆弱的脖頸中央。

本傑明愉悅地欣賞着,為自己挑選衣物的眼光感到格外自豪。

Jelly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規規矩矩像是乖巧的人偶,眼角眉梢都是設定好演繹着完美無缺的表情。

本傑明收斂了肆無忌憚的眼神,問道:“Dear,Jelly,說說你對Sue的看法?”

Jelly空洞的眼神有了一絲波動,喉頭翻滾了幾次,最終吐出四個字:“餘情未了。”她是用中文說的,雖然不識漢字,但發音依舊清晰,字正腔圓,停頓片刻後她接着說道:“外強中幹,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天生一對。”

而天生一對這個成語,則是何幺教給她的。

“張寧寧,你看我們倆,從外形到氣質無一不配,天生一對。”

她歪着腦袋聽不太明白,何幺便跑到高高的噴泉池邊,脫下大紅色的外套揮舞,居高臨下地對她笑,咧嘴笑出牙龈的那種。

“看見我的外套了嗎?紅色!蘋果紅!”

旁邊有熱情的外國人舉着手機拍下這一幕,何幺見有人捧場,越發起勁,嗓門大了好幾個層次:“You’re the apple of my eye!”

張寧寧怔忪,她常年生活得隐蔽且小心,這般毫無顧忌地站立在明媚的陽光下,聽一個美好的少年對自己真誠地告白,是她從前不敢萌發的念頭。

她微笑着聳肩,不可置否地批評他:“老掉牙了。”

何幺才不管這麽多,幼稚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喜歡的人感受不到自己的真心。

在喜歡的人面前,端着做什麽?!

“Jelly,我一直很好奇,你的中文是和誰學的?”本傑明的眼睛危險地眯起。

“我骨子裏流淌的血液教我的。”聲音不卑不亢,沒有波瀾,感情寡淡,聽起來卻擲地有聲。

“你反抗我?”

“Ben,我沒有反抗你。”

“那給我個合理的解釋。”

“大概,是被他們坎坷的愛情感動了吧。”

“從你的臉上可看不出有什麽該死的感動。”

Jelly扯了扯嘴角,沒有作答。

陸新安的住所有三處,一處是自殺的地下賭場公寓,一處是商場負一層改造成居所的商鋪,一處則是酒店常年包下的套房。

向他這種暗地裏的工作,大多數時候不需要用到文件,生殺予奪,從來都是一個電話一條短信的功夫。

酒店裏滿是喝空的洋酒瓶,因為地處高層,陸新安身體裏每一個細胞必然在抗拒叫嚣和掙紮,厚重的窗簾掩着,連接處用長尾夾夾上,防止有光透入,衣物散亂,有些襯衫上沾染着大面積的汗漬,幹涸後爬滿白色污垢。

負一層的商鋪則是積滿灰塵,仿佛許久無人居住,從床底拖出來的箱子裏,整整齊齊碼着上百根加了料的香煙,夾層裏放了張白紙,上面清楚記錄着分派給姚勉和紀以願的時間和數量,但從最底層長綠毛的香煙看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定時定點聯系他們了。

姚勉。

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嚴绮素的手無法抑制地顫了顫。

她生他的時候不願意受太多苦,早早敲定了剖腹産,剛有疼痛的時候便嚷着要手術,于她來說,手術不過眼睛一睜一閉。

剛出生的孩子像個皺巴巴的小老頭,被白色的被單包着放在自己床邊的保育箱裏,嚴绮素看他一眼,立刻撇過頭去,她甚至連姓都不願給他,取了臨床恩愛小夫妻中丈夫的姓——姚,以及妻子的名——勉。

不費腦力,不費時間,輕描淡寫地敲定。

她也很清楚,憑借自己與陸新安出色的長相,這孩子未來必然是個禍水,靠他走入陸家也絕非難事,但将孩子草草養了沒幾歲,陸新安在M國根基尚淺之時,傳出了他被陸家移除祖籍的消息,老爺子甚至請了僧侶,開祠堂,點香燭,在祖宗面前長揖叩頭,大張旗鼓地将陸新安這個名字用朱筆從宗譜上劃去。

如此以來,嚴绮素妄圖用姚勉打進陸家內部的打算徹底落空,不僅如此,這孩子與陸新安頗為相似的長相更是個麻煩。

警局頭號嫌疑分子,掃地出門後身無長物,嚴绮素可沒有傻到把自己捆綁在這麽個人身上。

沒有什麽能阻止她攀登的腳步,哪怕是從血肉中分離出的孩子。

最後一處自殺場所,裏面沒有雜亂的空瓶,書架上有一些書,裏面夾着用她看不懂文字寫的紙條,聽從本傑明的吩咐,全都扔進火堆焚燒殆盡,以防後患。

被單上有被十指用力揪緊的痕跡,嚴绮素胃部如同被搗了一記重拳,生疼,她用手抵住痙攣的部位,另一只手摩挲着那片狼狽的痕跡,粗糙的感覺透過指尖,又從內部撕扯她的心髒。

不過是身體留下的記憶罷了。

她如此安慰自己。

但她從未想過,無論是深愛還是怨怼,都不是那麽容易煙消雲散的,更何況,他們之間橫亘了一個名為姚勉的孩子,游離在真相之外,承繼他們年輕時犯下的錯誤和痛苦,活成另一個悲劇。

有些人注定是欲望體質,一生都在比較與追逐。

回到自己位于金融大廈高層公寓,透過她最愛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幾棟略矮大廈頂端閃爍的紅色警示燈,地面上的密集燈光排列成網狀,交雜紛亂,如詭異棋局,難以勘破。汽車的前燈稍暗,但一輛緊跟着一輛,如同在亮如星海的城市照明燈的縫隙中穿插而過的牛乳,人們步履匆匆,眼瞳中紅綠燈變幻,時間永遠是最無情的戀人,同時和世上每個人戀愛,卻又理所當然地差別對待。

素素,若三五十年之後,你下來見我,是不是還如當初一般欲望加身,光彩照人?

何幺這段時間都呆在鬧城,看似安穩,但只有陸爵燃知道知道這個小夥子的纏人功夫有多麽的可怕。

一天五到十個電話催促他救出張寧寧,陸爵燃雖然撇了弘業的事務,但警局與事發地點兩頭跑,也是十分辛苦。臨近年關,大部分劇組都停工過年,夏翊的《傾廈》劇組原本是要延工幾日,但夏翊身上背負的事情太多,顧導便也大手一揮放行,如此一來夏翊懷着身孕跟着陸爵燃一同整日奔波。

陸爵燃自然不大樂意,想将她送去老爺子和奶奶那裏好生修養,奈何小姑娘不願意,非要陪着他一起,從另一個層面來說,她想要在第一時間掌握最新消息,并盡早找尋到自己親生父母的下落。

盡管心中擔憂,但陸爵燃清楚,若是不讓她跟着,只怕憑她這顆想象力豐富的小腦袋,呆在家裏能把自己給憋死。

倒是蘇明亮看不下去了,奪過何幺又一次想撥通陸爵燃號碼的手機,罵道:“陸總又不是閑在家裏沒事情做,要你這麽着急幹嘛?!”

何幺扁了扁嘴:“可我就是心急,他那頭什麽時候出結果啊!”

蘇明亮白他一眼:“時隔多年,哪裏是那麽簡單就能查清楚的?給我待在家裏安分點,你和陸總認識那麽多年,他的為人你不了解?更何況張寧寧是夏翊打小的朋友,于情于理陸總都不可能放着不救,你瞎催什麽?”

何幺放棄了奪回手機,趴在餐桌上裝死。

蘇明亮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裏也不好受,轉身取出自己的手機,偷偷給陸爵燃發了條信息。

這頭陸爵燃正帶着夏翊在漢陽機電廠附近詢問事發周邊居民,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夏翊哀嘆一聲:“又是老幺那麻煩精?”

陸爵燃不耐煩地掏出手機瞄一眼屏幕:“不,是蘇明亮。”

“何幺的哥哥?那有什麽區別嘛,不還是為了何幺來催的!我也很着急想救出寧寧,但這不是想救就能救的好嘛!”夏翊從車廂裏取出保溫杯,擰開啜了口熱茶。

“不,他似乎有別的打算。”

“別的打算?”

“他打算去M國找張寧寧。”

“!!!”夏翊一驚,差點被熱茶嗆到,“他一個人去M國找寧寧——這,這也太危險了!M國完全是陸新安和本傑明的天下啊!”

“未嘗不可。”陸爵燃思索了一番後給出了答案,“張寧寧當初和何幺在一起的時候并非不想求救,只是顧慮太多放棄罷了,如果能把張寧寧帶出來,那她必然會成為整個事件最有力的證人。”

“可是蘇明亮怎麽知道寧寧在M國的哪裏啊?萬一寧寧根本就出不來,或者有很多人監視她呢?”

陸爵燃眸光閃爍,略一沉吟,心中有了考量。

“這樣的話,就需要梁警官和F國當地政府的配合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從今天起不間斷碼文,争取,我是說争取在元旦前完結第一本

我是認真的【認真臉】

☆、第 55 章

問:紀以願名字的含義?

答:取“遺願”之意。

——人總是退而求其次的動物,将死的,茍活也好;必死的,将死也可;慘死的,懇請條全屍便感激殆盡。

48小時一過,姚勉便被請出了警局,梁樂勤面色不虞,沉着嗓子半威脅道:“待在你的住處,哪兒也不準去!”

姚勉只能裝乖點頭。

姚勉剛走,梁樂勤就接到了陸爵燃打來的電話,案件至今未有進展,此時這個電話的出現,如同在他心頭驟然出現的希望,迫不及待按下接聽鍵,但是,短短幾分鐘後,他的臉色又不可控制地沉了下來。

“陸總,恕我直言,你這樣簡直是在胡鬧!”

“梁警官,你告訴我,事到如今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梁樂勤一噎,這才意識到警局裏其他人都在盯着他看,惡聲惡氣地吼一句:“去去去,看什麽看,監控查完了?嫌疑人審完了?材料整理結束了?沒有還不快去!!!”

随着尾音落下,衆人“轟”一下鳥獸作散。

“梁警官,若沒有F國的幫襯,逮捕本傑明真的那麽容易?他可是M國人,且不說移交上的談判,到時候開庭審理以及判刑,甚至在何地服刑,哪一處不要受制于M國?”

“……”

“劉思敏分明就是薛國棟死亡的間接正犯,姚勉是幫助犯,但她們向來謹慎,等你們一點點排查監控,大大小小那麽多城鎮鄉村,若查上十年半載,我和圈圈也等上十年半載?”

“陸新安,紀以願,嚴绮素身上或多或少都不幹淨,沒有确切的證據,你們怎麽查?我知道你吃公家飯,有自己的顧慮,但現在時間不等人,劉思敏不可能停手,我的圈圈随時處在危險之中,除了铤而走險另辟蹊徑,沒有別的辦法!”

梁樂勤沉思了一陣,最終還是沒有給出确切的答案,只是模棱兩可地回答道:“你等我向上級請示,這已經不是我的權限範圍可以決定的事情了。”

陸爵燃應了聲“好”,便挂斷了電話。

見他神情凝重,夏翊湊過去問道:“你和梁警官說了什麽呀?”

陸爵燃揉了揉她的腦袋,安撫道:“一切交給我就好,”見夏翊扁扁嘴又要反駁,立刻好言相勸:“你現在處在整件事情的漩渦裏,警方沒有證據,也無法對劉思敏采取實質性的行動,并且受她指示的人也還沒有找到,因此你的處境很危險,在家安心待産,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會照顧你,陸家很安全。”

夏翊垂眸,陸爵燃說得一點也沒錯。

她是脖頸上懸刀之人。

稍有不慎,就是一屍兩命的下場。

她最終還是點點頭,默認了陸爵燃的話。

當晚她便被連夜送回陸家,陸瑞安命令別墅四周的監控與警報24小時開啓,連保镖都興師動衆地啓用,別墅裏燈火通明,姜安琪将壁爐旁的抽屜拉開,裏面是一排精巧的黑色手槍。夏翊對此沒有研究,型號用法一竅不通。但即便如此,她也清楚那是殺人利器,拉下保險栓,輕輕扣動扳機,須臾間取人性命。

思緒忍不住飄回陸新安用槍指着自己額頭的那一天,金屬冰冷的質感如今歷歷在目。

“媽,為什麽大家都這麽緊張——”

老爺子拄着拐杖踱來踱去,奶奶端坐在沙發上,閉口不言。

姜安琪往夏翊手裏塞了把槍,貼近她的耳朵說道:“其實不僅僅怕劉思敏找人對付你,還怕陸新安會借題發揮,對陸家不利。”

夏翊機械地點頭,她從未見過這麽大陣仗,慢慢得也開始有些緊張。

“媽——燃燃不會有什麽事吧——我好怕——”

“燃燃和梁警官待在一起,不會有事的。”姜安琪連忙安慰她,但這倉促的解釋看不出是在安慰夏翊,還是在安慰自己,為人父母,終歸是要思慮一輩子的。

陸瑞安從公司回來時已經過了晚上十點,問了門口站崗的保镖,聽說沒有情況,這才放心開門進去。

“爸。”夏翊乖巧地叫了一聲,有着掩飾不住的擔憂。

“圈圈不急,燃燃那頭一有消息,我立馬會通知你。”

“嗯。”夏翊應道,但還是心神不寧,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又站起來走動,一會兒透過窗戶妄想沉沉夜色,一會兒回到壁爐前,對着那合上的抽屜發一會兒呆。

指針劃向十二點,夏翊喝下姜安琪煮的雞湯,便被催着去睡覺。

獨自上樓,陸爵燃的房間裏依舊滿滿當當的小魔女周邊,即使結婚有些時日了,他也沒舍得收起來。房間裏只開了昏暗的小夜燈,雲朵形狀,插在牆上甚是好看。通向露天小陽臺的落地門沒鎖,窗外種着蓊蓊郁郁的常青樹香樟,樹叢中明明滅滅的紅光大約是正在運作的警報器和監控,而幾米開外的庭院裏,保镖耳朵上戴着通訊聯絡器,筆直地站着。

夏翊放心地拉上窗簾,爬上床準備睡覺。

手機就放在枕邊,電量也足夠,音量也足夠,卻沒有接到陸爵燃的一條微信或是電話。

面朝房門側身躺下,長長嘆了口氣,似是要将胸中思慮悉數吐走。

谷仲明上午就已經來到這座宅子裏了,他在庭院花樹的掩蓋下來回走動,卻沒敢輕舉妄動,以至于最後靠着牆根打了個盹兒,等到一覺醒來竟發現監控也開了,警報器也亮了,就連離自己不遠處的偏僻角落都有保镖坐鎮。

心中暗暗叫苦,剛想着要怎麽順利脫身,便看見二樓浮現一道人影,夏翊站在玻璃門前向外張望,那眉眼,那五官,那掩蓋不住的清理氣質,和多年前自盡的那個女人一模一樣。

夏翊,振翅欲飛的鳥兒。

那是他生命中最完美的傑作,也是用于鞭笞他良心的荊棘。

他替劉思敏除掉了薛國棟,只為換她一個餘生平安。

姚勉手把手教他踩點,教他如何使用尖銳的剔骨刀,如何開膛破肚,如何在掏空髒器的前提下保留那顆珍貴的腎髒。

即便在薛國棟的身體裏已然壞死,但對于劉思敏來說,那依舊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一顆。

那夜拖着虛弱病體的男人哀嚎着求饒,掙紮着想要逃脫,他毫不猶豫,在他心髒上紮了一刀,幹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二十餘年前的冷漠無情再次附着于身,助他用最瘋狂的方式成全夙願,假裝洗刷當年罪孽。

鮮血脂肪和碎肉流了一手,臉上衣服上一片狼籍,谷仲明的手上自始至終戴着橡膠手套,沿着人體的肌理,一點點隔開腹腔,首先小心翼翼地握着腎髒托舉出屍體,用剔骨刀割去粘連的組織和血管,帶走剩餘的髒器一部分是出于劉思敏的報複心理,另一部分則是為了混淆視聽,畢竟若單單帶走腎髒,便相當于留下了及其重要的線索。

因此對剩下的髒器,谷仲明破壞起來毫不手軟,心肺,肝髒,一刀刀下手猶如殺戮機械。

最後從背包裏掏出消毒紙巾,将全身上下的衣物乃至鞋子全部換掉,借着月色擦淨手上最後一絲血跡,鞋是特質的,鞋底沒有紋路,待他離開後,原本站立的地方很快被四溢的鮮血所覆蓋,什麽都沒留下。

剔骨刀被姚勉取走了,不知用何種方式進行了銷毀。

劉思敏捧着那刻烏黑的腎髒,笑容缱绻。

谷仲明完成任務後便被送離A市,但在進入登機口後,他又默默地繞了回來,他想看一眼女兒再走。

這就錯失了在C市等着除掉他的人,那人立刻聯系劉思敏表示沒有在機場接到谷仲明時,他已經彙入茫茫人海,踏上了找尋女兒之路。

鄉鎮上的工人,不懂網絡,用着最蹩腳的老年機,操着一口方言,明明夏翊這麽有名,但他無可奈何,只能從小飯館裏找愛八卦的老板娘打探消息,這才得知女兒嫁入豪門一說。

此時夏翊就站在面前,如果可以,他也很想認回她,問她一句:能不能原諒我?

然而振翅于天的凰鳥,是不會接受此等卑微出身的吧,谷仲明沒讀過什麽書,但越是老實的人越是明曉,家境的重要性,他不也是因為家境貧寒,才從別人那裏花錢買了這麽個漂亮的女子。

窮打工的和被拐婦女的孩子,聽起來像是給夏翊的未來人生處以了極刑。

谷仲明這般想着,老淚漫上眼眶,撐着樹幹抖抖索索無聲痛哭起來,喉頭因為用力壓制發出吭哧吭哧地喘息聲,活像破舊的風箱。

大概哭了有十來分鐘,谷仲明腦子難得清明起來,用縫縫補補的夾克衫袖子狠狠擦了把淚,故意發出極大的動靜從花樹從中走了出去,雙手高舉,學着電視裏看到的樣子做出投降的姿勢。

淩晨一點半,谷仲明坐在了A市公安局的審訊室裏,淚痕凄凄,臉上卻是一片釋然。他的指甲裏滿是泥垢,胳膊上還有剮蹭擦傷,那是爬進陸家別墅時留下的痕跡。他癱軟地靠在椅背上,表格上填着和陸瑞安差不多的年紀,看起來卻和老爺子沒什麽差別,白發零星,皺紋蒼蒼。

還未等徐淼出聲,他淡淡開口道:“薛國棟是我殺的。”

徐淼愣了愣,剛要繼續問,谷仲明慘然一笑說道:“我從電視上看,這樣算自首。”

“你為什麽殺了薛國棟?”

“受人指示。”

“受誰指使?”

“劉思敏和姚勉。”

徐淼聞言,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下來,但面上并未顯露出來,她深深地望谷仲明一眼,轉身出門打了個電話給梁樂勤。

梁樂勤正在和高層商讨布置引出本傑明解救張寧寧的事宜,接到電話後精神為之一振,當即大聲喊道:“真的?他真是這麽說的——那可太好了!去把姚勉和劉思敏扣到局子裏去,徐淼你去申請搜查令,我還就不信他們留不下些蛛絲馬跡!”

“是,梁警官。”徐淼依言照辦,給上頭去了電話,得到了肯定的回複,就等着明天拿文件。她回了個電話給梁樂勤,而後重新走進審問室,開始更深入的調查。

谷仲明說出的實情猶如一枚重磅炸彈,炸得每個相關人士頭暈眼花,夏翊昨晚受到驚吓後一直待在客廳,姜安琪和陸家奶奶陪着她,柳存志被喊進別墅,生怕她出個好歹。

清晨,一夜淺眠的夏翊在沙發上悠悠轉醒,身上蓋着厚厚的羊毛毯,陸爵燃坐在她身側,緊緊握着她的手,陪了一夜,捂了一夜,女孩的手卻冰冷了一夜。

冥冥之中似有預感。

夏翊一言不發,窩進他懷裏,将耳朵貼着他的胸口,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

随着從夢魇中慢慢抽身,夏翊輕輕開口:“唔,什麽事,說吧。”

夏翊靜靜坐在谷仲明的對面,眼前的男人蒼老而消瘦,眉宇間看不出一絲與自己相像的痕跡。

兩人就這樣誰也不說話,長時間的對視。

陸爵燃于心不忍,走上前握住夏翊單薄的肩膀,小幅度地揉捏。

“囡囡——”

“不要喊我。”夏翊出言堵住。

谷仲明張了張嘴,将到嘴邊的話再度咽了回去。

夏翊始終覺得,“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這短短十字很是正确,頗有箴言的意味,因此她不懼怕也不介意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貧窮還是病篤,若是真誠悔過當年實屬無奈的父母,良心還在,那麽大家夥兒樂于接納,若是黑心黑肺穿腸爛肚的人渣,那麽她相信陸爵燃也不會讓她和這樣的父母有過多接觸。

但像現在這樣,一個為了救自己而心甘情願雙手染血的人渣。

讓她究竟該用何種态度去面對。

劉思敏和姚勉之流自然要恨,但眼前這位佝偻着背的老人,她歪着頭,面上滿是迷惘之色。

陸爵燃見她狀态不對,眼中憂色越發濃郁,正想着要把圈圈帶出去,夏翊卻忽然開口了:“你是為了我才殺的人,這錯并不能歸咎于我,但我向來大度,所以從前你逼死我的母親,抛棄我,就不要再提了,”眨眼間睫毛微濕,頓了頓繼續說道:“畢竟,你犯了重罪,難逃一死,這聲爸爸我是不會叫的,無論如何,你好自為之,記得到了九泉之下,代我向那從未謀面的母親問個好。”

夏翊說完,将手塞進陸爵燃掌心,任由他帶着向門外走去。

外頭是豔陽高照的好天氣,道路兩旁的樹上挂滿印着喜慶年娃的紅燈籠,商店門口早早挂起了過年打折的宣傳标語,路上變得擁擠,人群中滿是剛放寒假的學生,夏翊在風中站了一會兒,另一只手捂上小腹,因為她瘦了,所以才能看出稍許的隆起。陸爵燃早早就讓姜安琪把車裏的空調開好,看着夏翊坐進副駕駛,替她系好安全島,這才對着陸瑞安一點頭,示意他可以帶圈圈離開了。

陸爵燃隔着玻璃望着她,夏翊心中一動,忽然放下車窗,拽着他的領帶就這樣在陸瑞安和姜安琪面前來了記深情擁吻。

“我會把寧寧平安帶回來。”

“你也一定要平安回來。”

“當然,快把車窗關上,外面風大。”陸爵燃伸手搓了搓夏翊的腦袋,對陸瑞安說道。

車子發動,兩旁景物快速倒退,夏翊盯着自己的膝蓋,咬唇忍了片刻,終究沒忍住,落下淚來。

作者有話要說: 恩,又一章,但是隔了一天,不知道算不算二更。

算算還要寫的內容,元旦前完結真的很苦逼啊嘤嘤嘤心塞。

為什麽快完結了反而收藏多了起來???

不知道等到正式完結能不能破百,默默立個flag【比心】

☆、第 56 章

問:夏翊知曉身世的感受?

答:一方枯骨,一方染血。

——有付出才有得到,她白得了這雙眼睛,死去又重生,失去雙親,都是應付出的代價。大概如此。

劉思敏還是覺得可惜,還差一個陸新安沒有遭到報應,當然她不知道此時的陸新安已經長眠于墓碑下,生前飽受病痛折磨。

她當然沒有能力把夏翊怎麽樣,畢竟公衆人物再加上豪門長媳的身份,要除掉她絕非簡單之事,因此她特地挑選夏翊的生父,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工人下手,就算這件事情曝光,殘酷的真相也夠夏翊回味一輩子了。

但她同樣不知道的是,現如今的夏翊已是重生歸來,擁有了一顆常人難有的強心髒。

谷仲明在陸家別墅被抓的消息很快傳入了劉思敏的耳朵,她坐在空蕩蕩的大床上,紀佑數月未歸家,說是到國外談生意去了。兩層樓的房子除了空調口呼呼往外吹風的聲音,一片死寂,燈暗着,今夜沒有月光,窗外路燈微弱地閃爍,她也沒有打電話給物業報修。

因為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

劉思敏從床上下來,走到梳妝臺前,取出幾瓶還未拆封的護膚品,按照順序抹在臉上,認真地描眉,塗口紅,眼影選了珠光粉紅,将明顯的細紋掩去。衣帽間裏昂貴的包包全都落了灰塵,包括最新款。大多數衣服上散發出濃郁的樟腦味,那是很久沒有穿過的證明。劉思敏取了件灰撲撲的襯衫,老土的荷葉卷邊看起來像是幾十年前的爆款,長發披散着,因為很久沒有修建,挂到腰間。

爬到床底下,從席夢思底端掏出一個包裹,掂了掂,摟在胸前,頭上蓋一頂鴨舌帽,從二層窗戶翻了出去。

恰好避過附近巡邏的片兒警。

A市最近發展地越來越快,并且市中心的面積逐漸擴散,投資與商鋪漸漸向郊區蔓延。

這早就不是二十三年前的A市了。

美好往昔,不複從前。

徐淼帶人在檢察院舉報中心門口逮捕了劉思敏,并向她出具了逮捕書以及搜查令,在這之前,從劉思敏送給姚勉的小公寓冰櫃裏,搜出了黑漆漆的腎髒,經過比對,屬死者薛國棟所有,而更有趣的是,冰箱裏還放着瓶和當初羅淳辦公室裏的紅酒,連條形碼以及瓶身用于鑒別真僞的噴碼都一模一樣。

當初進入專案小組的每個人,都在梁樂勤的要求下閱讀過羅淳案的卷宗,裏面作為證據用的照片一大摞,因為這瓶紅酒之稀少,很容易辨認,最後這瓶酒被封入袋子裏裝走。

姚勉的房間裏還有一副巨大的地圖,皆為手繪,上面具體标注了A、B、C市的全部鄉間小道,以及監控錄像的覆蓋範圍,在一家用紅筆圈出的二手車出租行裏,組員取得了劉思敏帶着姚勉、谷仲明租用該車的證據,就算時隔已久,但車上到處都是DNA,再不濟簽名字跡也可以比對,總之這回,二人插翅難飛。

徐淼穿着黑色的便服,手上帶着手套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走動,目光掃過床頭櫃的一瞬間,黑色的鐵藝裝飾匣子吸引了她的注意,走近捧起來,鼻翼翕動,淡淡的煙草味滑入鼻腔,嗆得她一個噴嚏沖口而出。

小心翼翼地打開匣子,裏面橫七豎八散落着十多根香煙,她用手指撚出一根,放在手心端詳,卻什麽也看不出來,但光憑味道卻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比藥草清苦,還帶着絲辣辣的沖味,出于謹慎心理,她還是取過袋子,将全部的香煙封了進去。

檢測結果出得極快,因為根本不需要檢測,檢驗人員剛撕開包裹着煙絲的外衣,黃白色的粉末就這樣漏了出來,零星幾點,但足以看出那是什麽。

從姚勉那裏搜出來的證據足以讓劉思敏走上針斃臺,這個消息傳到夏翊耳中,卻沒能讓她的嘴角扯出半分笑意。

她并非沉溺于父母的不堪,而是長久以來的期盼忽然破碎,她還需要時間平複心情,而此時最能給她安慰的陸爵燃遠在F國配合本傑明的抓捕以及張寧寧的解救活動,這更放大了她內心的不安,每晚若是有一道窗戶沒鎖,她便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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