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答辯師誤撈失憶前夫後 — 第 80 章 山河安好(終章)

山河安好(終章)

“忙着處理答辯呢,忘了處理你。”

靈眇扛着劍,笑着在怒號的陰風中站定。看着從那團黑氣背後走出、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走近。

她原本就被壓制在自己體內許多年,甚至在千萬年前自己初次顯現人形時,這副身體的掌控權也一直是在自己手中。如今,不知叫她交了好運從體內逃出,就能反了自己不成?

靈眇能感覺到整個肺腑胸腔內充血般地燙,而後又直直沖入大腦,視力、嗅覺、觸覺……在這一刻被拉到頂峰——但渾然不覺痛意。

誓死,也留清白于世間……原本以為只是古人不肯被摧折的滿襟傲氣,她從前絕不情願分一眼去看待的東西,如今,竟也能體察一二。

靈眇不知,究竟是自己變得不正常起來,還是終于正常了。

“被壓制得太久,所以一出來就急着殺死一直壓你一頭的我,以至于章法全無、技法全無,如今竟逼得你走上造反這條路。你可真叫我大開眼界啊,下魄。”

下魄眼見靈眇竟還活着,看向一旁的樂雲:“帝君慈悲心腸,還留着她呢。”

她的話才剛說完,背後群魔亂舞的駭人場景便出現在衆人面前。但比起下魄此時背後的白鬼橫行,衆神君更驚詫于同時見到兩張天生相同,別無二致的臉。

雖說方才在靈眇的答辯池內,就已經将真相窺清,但奈何衆人心中成見易結,卻不易消隐。

面對靈眇,所有人的态度仍耿在那兒,與其說是不願相信靈眇、不願相信确鑿的真相,倒不如說是不願反駁從前言之鑿鑿血氣方剛的自己。

而如今當下魄真正出現在面前時,那些根深蒂固的成見也開始悄然變動。

“果真……果真是一模一樣,難怪我們從前辨認不出。”

“原來就是這人!”

“就算她當真是要造反,姑娘家家的能鬥得過我們仙界嗎!我看她這是不自量力——”

人最擅長的就是替從前的自己找補,面對這張臉,他們有絕對的理由寬恕從前言之鑿鑿,被蠱惑的自己。

一時間,整個伏罪臺被瘴氣和毒氣籠罩住,毒瘴中奇形怪狀的妖祟沖決而出!

下魄騎在一只虎頭龍身的金靈獸上,睥睨萬物:“不自量力的是你們。”

“另外,”她背過手在身後悄然凝聚起一股強大的陰毒之氣,拉拽缰繩直奔靈眇,陰鸷道,“我看不慣誰,亦或是想殺誰,全然出乎本心,還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靈眇活動開來手腳,很靈敏地奪過,而逼人的黑氣在伏罪臺炸開,震得周圍的衆仙四散開來!

望着幾乎以逃竄之姿四處躲避的神神仙仙,靈眇鄙夷地蹙眉看了眼,随後對臺下的景蘭喊道:“景蘭,此番恐怕還需接清虛全殿之力一用!”

“好,我去去就來。”景蘭一劍揮斬下一只妖蛇的腦袋,抽身朝清虛殿的方向飛去。

“財富弟弟,你就好好呆在這射你的箭,別下來!”沉烨護送富哥兒爬到樹上,單掌擊出一道湍急的劍流,五步開外正準備沖過來的妖獸應聲倒下。

看着源源不斷湧出來的魔祟,靈眇睜眼迅速分析形勢。一部分的上神上仙,再加上景蘭沉烨他們,要殺盡這些怪物,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就是月白玄硯他們在也未必能做到。

“樂雲,下魄自始至終就沒真正為你所用過!你當真以為你在往世的那一劍,她就半分算計都沒有嗎?!蠢貨,她如今人都殺到伏罪臺了,伏罪臺後就是仙界大殿,此刻不殺她,難道要等她攻進大殿時你再同她好聲好氣商量是嗎!!”

靈眇吼着。

樂雲正格擋着眼前殺不盡的妖獸,清河将她往身後一帶,躲過一擊。

以雙方之間的距離來看,他們絕對能聽見。清河扶起樂雲:“帝君,我們先解決掉眼前的危急!靈眇的事我們之後再從長計議——”

“……”剛剛親眼目睹母親遇害真相的樂雲扶着昏沉沉的腦袋,打起精神,朝清河耳語幾句後,轉而面向了此刻混亂的戰場。

靈眇暫且松了口氣。眼前危機雖未解除,但總好過方才腹背受敵的境地。

她視線從容地掃過那些妖獸攻擊的範圍,最後将目光鎖定一切的源頭——下魄。果然,要制止一切,還得從根源下手。

“诶——長得和我一樣的那個瘋婆娘,”靈眇抽出結冥劍,陰風将她略淩亂的發絲吹散,飛揚的黑發下是那張乖張玩世的臉,“也別暗戳戳地鬥了,過來,和我單挑。”

下魄:“……!”

很快,一紅一黑的兩團氣流便交織在一起,像是水域中兩股兇險狠戾的水流抵禦上巨石,在空中激起千層浪。

“魄符已經被我毀了。你再想殺我,你覺得可能嗎?”分明是一樣的臉,下魄卻更顯陰冷。

靈眇:“你被壓制在我體內太久了,沒見過這世上說書人講的那些個故事。”

“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我就是想說,你和書中那些個只會放狠話的歹人一個德行。”

“靈眇,你要知道,單單這幾次,你有幾回贏過我?”下魄嗤笑道。

靈眇毫無畏懼地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我是沒贏,但我也沒輸過不是嗎。”

“哈哈哈哈——我沒記錯的話,如今你體內的靈核只剩半顆了吧。”下魄雙手間凝聚着黑氣,正欲給對方最後一擊,“今日我倒要看看是你死還是我輸。”

“整個靈核,我勝之有愧。”靈眇仍是半點不饒人,嘴角一掀,“但半顆靈核,勝你剛剛好。”

靈眇的招式極為拼命,使出靈流的力道狠極。這些招式哪怕是在萬不得已使出來,也無疑是自殺式的打法。

——看呆了一旁殺妖的上仙們。

“這下我倒是信了靈眇,這般拼命的打法,她是打算同歸于盡了。”

“這麽打下去,沒幾下她就會暴斃!兩個瘋子……”

霎時間!整個伏罪臺上充斥着腥風血雨,妖獸的嘶鳴怒吼夾雜着衆神的砍殺聲,回蕩在整個仙界。森森白骨高高壘起,血流漂橹間,打鬥聲暫時地停住。

靈眇殺紅了眼,沒注意到這短暫的停頓正是為了自己。衆神停下手上的殺招,朝靈眇這邊怒吼。“閃開!!”“小心背後——”“回頭看啊————”

充血的大腦好不容易從高度興奮中緩過神來,依稀辨清這些聲音時,她這才遲遲回轉過身,一轉頭就對上下魄那張癡狂陰恻的臉,一股從未感受到的強大的黑氣正對着自己馳來——

!!

這一刻,周圍所有聲音逐漸變輕,動作也逐漸地放緩,這股黑氣的前流已經逼近,眼看下一秒就要傾軋在自己身上!!

咫尺之距時,身後一雙久違的、熟悉的、強勁的手一把環住她的腰,趁勢将她攬在了身後。

因為遲鈍怔愣而微微顫抖的雙瞳倒映着玄硯那張淩厲清逸的側臉,對方一言不發,騰出一只手将黑氣悉數收下。正當包括靈眇在內的所有人都驚詫之時,他沉着臉,又悉數将所有的黑氣倒轉了回去!!

所有的殺招盡數落在了下魄身上!!

高處,玄硯帶着靈眇飛轉着緩緩落下,靈眇望向他。

微皺起略顯疲怠的眉眼,黑得像是容納了整個夜幕的眼睛,和眼裏從不輕易讓人察覺的微茫。像是夜空裏細小但又璀璨的星辰。

玄硯托起靈眇的腰,将她整個人往自己懷裏一帶。氣息沉穩:“剩下的,交給我來吧。”

“玄硯……”她咧開嘴笑,像是在炫耀一件特別高興的事,“所有事情,那些真相,我都證明給他們看了。從此,我清白了。不止我,還有冥界、清虛、還有……還有你,我們都沒事了。”

玄硯垂下眼,眼底盡是隐隐作痛的心疼:“很辛苦吧,努力了那麽久……”

靈眇無畏地笑着,一如從前那樣,天不怕地不怕,渾身是刺。她看了眼玄硯的身後,驚訝地捂住嘴。

那是足夠震撼的恢弘氣勢,恍然間,他們似乎回到了往世——玄硯三年卧薪嘗膽,領着麾下數以萬計的鬼兵一舉攻下冥界的壯瀾場面。

一眼望不到邊的鬼兵方陣将方圓幾百裏的妖祟團團圍住,帶着更勝一籌的壓迫感,以暴制暴。

當然其中也不乏有人質疑:“我靠了!玄硯這是拿出造反的架勢來了?”

靈眇輕輕推開他站好,朝他擠了擠眼睛:“冥尊大人,有人質疑你诶。”

“無妨,殺到最後他們自然就明白了。自證清白一事,我們做得還少嗎。”

只見玄硯靜立蕭索風聲中,一個擡手,身後萬千鬼兵抽劍的金石摩挲聲便振聾發聩!!

“殺。”玄硯命道。

月白在混亂的人群中高喊:“……你特麽的,風頭全都讓你搶完了!不就是當過什麽破冥尊嗎,有什麽了不起的……”

景蘭的聲音混了進來,抱歉道:“那個——我這邊還有一些清虛殿的兄弟姐妹,要不……你借去耍耍威風?就當是我們替殿尊賠罪了……”

玄硯看了眼現下的情勢,下魄原本帶來的那些妖祟已經逐漸處于下風。此刻,就是要将靈眇護好。

“玄硯,我愛你。”

他低頭,看見靈眇忽然抱住自己。抱得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緊,似乎要花光她平生所有的氣力。可即使這樣,靈眇最後還是松開了他,靈眇踮起腳尖,雙手捧起他的臉,強大的不安感,讓玄硯猛地回想起那日在往世中的分別。

她吻住了他。

在戰火中,在塵埃落定的結局裏。

“你說要給我的家……”靈眇哭得停不下來,指着自己缺失半顆靈核的心口,指着裏頭、自己的心髒,“在這裏,你很早前就已經給過。”

“我愛你。”

她從懷中取出一串小小的風幹的,但是被保護得很好的手串,将它還給了玄硯。

“你要幹什麽!”

“魄符已毀,下魄再也死不了了。可她必須得死,三界不能毀在她手上。”靈眇很是用力地推開了他,轉身走進身後下魄方才被擊中從而爆裂生出的火海,“但靈葉還沒被毀去,唯一的辦法……”

玄硯被靈眇那一掌推開倒地,他趕忙站起去攔,卻只看見被火海吞噬的那張臉。

“不——靈眇————”

玄硯幾乎沒有半刻遲疑,就要随着靈眇沖進去,卻被身後的沉烨攔下:“殿尊!!那裏不能去——裏頭的靈流和黑氣交織纏繞,很快就會爆裂,到時候你會沒命的——”

“靈眇在裏面,我不能不去!!你放開我你放開我!!”玄硯沖着沉烨道,“你帶着所有我們的人離開這附近,別管我——”

沉烨紅着眼,咬牙盯着玄硯看了半晌,下定決心離去。

被自己殺招反噬的下魄倒在地上,但卻絲毫沒有失敗的氣餒,反倒是看着靈眇發笑:“哈哈哈哈,都說了魄符已經被我毀了,世上根本沒有能殺死我的東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反倒是你,靈葉尚在,靈葉一毀,你就完蛋了哈哈哈——”

靈眇數着數,終于等到從火海中出現的樂雲和清河。

清河已經将靈葉給樂雲帶到,樂雲此刻的臉被火光映襯得更加癡狂扭曲,她當着靈眇的面,将靈葉扔進了一旁的火焰中,“轟——”的一聲,靈葉被吞噬在火海中!!!

“你要沒命了,靈眇!哈哈哈哈哈哈——”

樂雲和下魄的獰笑聲甚至要蓋過火舌的舔舐聲,靈眇微笑着看着她們一句話也不說。樂雲沒看到她想在靈眇臉上的恐懼和憤怒,一個箭步沖過來,将手中的劍精準無誤地捅在了靈眇的心口。

劍身在血糊的傷口內反複牽拉,可即便是這樣,她也未曾解氣:“這一切都因你而起,最該死的人是你,你知道嗎,靈眇!!”

“我知道。”靈眇仍舊只是微笑。

她淡然地回道:“樂雲,你母親的死無關乎任何一個人,而你的父親,他最後一刻托我轉告你,他未曾怪過你,也始終覺得有愧于你。我想,如若再來一世,他還會選你做他的女兒。”

“所有的恨,都是你憑空生出的。可三界……不能因你一人之過,卻反而承受和你一樣的苦痛。”

“帝君,你該醒了。”

靈眇向後一退,猙獰的血跡濺在樂雲美豔的臉上,心口處的劍卻因為插得過于縱深,還停留在血肉內。靈眇最後看了眼周圍的火勢,笑着走向下魄:

“靈葉已毀,我也該死了。但你,我想最後糾正你一句話,這世上并不是沒有能殺死你的東西了,還有一樣——”

她看準時機,沖過去,将下魄整個人環住!!!

而那柄寒劍也因此貫穿了下魄整個身體,血液的交融讓下魄原本興奮的臉忽的冷了下來,她瘋狂掙紮,企圖從靈眇的桎梏中掙開,卻無濟于事。

“……能殺死你的,還有我。”這次換靈眇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只要我們的身體和魂識再度融合在一起,馬上,我死,你也會死。”

“我們同歸于盡哈哈哈哈哈哈……”

下魄明顯慌了,可她越慌,靈眇就越開心,心口處的劍就紮得越深,勝算就越大。

當然,也越疼。

火海外,月白不知從何處沖出來,将玄硯整個人拉拽回來。

就在這個時候,火海從內而外爆發出一陣巨大的轟鳴!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被這股三界內至強至狠的氣流掀翻在地。

“樂雲危險!!你出去——”依稀聽見清河的聲音。

在爆裂開來的火舌中,靈眇終于和下魄再度融合在一起。共生、同死。

世間不能允許純粹的惡和純粹的善存在,于是當原本就泾渭分明的兩者融合在同一身體內共生的時候,無疑便暗示了其結局。下魄必然會不複存在,但随着下魄的消失,靈眇當然也會消失。

靈眇早就預料到了。她沒什麽可後悔的。

只是在爆裂的火舌中,她也會舍不得自己的念想,也會懷念執着說非要給自己家的人,她瞬間就和從前那些手底答辯的人共情了。

甚至她也在想,如果能有一個聆聽自己答辯的靈師,或是一條洶湧得叫人生懼的忘川,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答道她還想再見某人一面,也會毫不猶豫地跳入忘川中,只為那據說為數不多的重新投胎的機會。

沖天的駭人火舌在靈眇眼裏已經不算什麽了,全部的注意力全在外頭那個人身上。

他今後會有流不完的淚吧。

可以的話,她希望他能忘了她。

一股強大的困意席卷了靈眇的大腦。還想再多看一眼啊,可是太困了。

她緩緩将眼睛閉上。

最後,她似乎聽見了玄硯絕望到嘶啞的聲音不斷回蕩在腦海中。

緊接着,人群爆發出由衷地雀躍和歡呼聲……

贏了。

這場局,最後是她贏了。

……

伏罪臺上方的天空乍然放晴,林間的鳥雀在歡呼這張激戰的勝利,代表着祥瑞的聖靈鳥在所有人頭頂盤繞翩飛,冬日的暖陽終于傾灑在大地上。

随着下魄的消失,所剩不多的妖祟也逐漸消失。

仙界,冥界,人間,冬陽初至,暖意降臨。

萬民叩首,白鳥翩飛。一切欣欣向榮。

富哥兒滿頭大汗,靠在樹幹上,悵然若失:“……結束了。”

他擡手去遮,林葉的間隙內投射下來的斑駁的光影。

不遠處的伏罪臺早已在爆炸中面目全非,打在地面上的只有溫暖的、明媚的冬陽。

玄硯癡坐在臺上,愣怔許久,一場火,帶去了一切污穢,也卷走了一切陰暗,更帶去了他唯一的愛人,他的妻子。

玄硯手中緊緊握住那串風幹的茉莉,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這個向來清冷矜貴,甚至不近人情的男人,毫無顧忌地痛哭起來,像是痛斥。他痛失了所有,遺失了所有。

唯獨那串茉莉。

被他緊緊地握在手心裏,護在懷裏。

“靈眇……靈眇————————”

所有人很默契地無聲看着他,安靜地看着他,誰都沒有多說一個字。

只有暖透人心的光,穿行人群中,遲遲地抵達在這個男人茕茕孑立的背影上。

*

三個月後。

富哥兒一腳跨在冷清的蓮階上,垂頭喪氣地打開傳音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受不了了!好無聊好無聊好無聊……景蘭,景蘭姐,景蘭姐姐~~你們那還沒修好新的寝殿嗎,那麽多暖閣偏殿,能容納下那麽多災民,偏偏容不下我是吧??!!”

“诶對對,這個放這兒就好!”裏頭傳來景蘭忙碌的聲音:

“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成天想着玩兒?大災過後,雖說日後再沒妖祟作亂,但那麽多流離失所的百姓,總不能讓他們露宿街頭吧。還有啊,占用你的小暖閣用來安置災民是你沈財富的福氣,就偷着樂吧你。”

“……這倒也是。可是我就是無聊嘛,月白不在,偌大的冥界就只剩下那個木頭臉,成日在答辯臺一坐就是一整日,話也不和我說,更別說和我玩兒了。哎呀!我什麽時候能回清虛找你們玩兒啊?!”

“噓!你可小聲些,你的玄硯哥哥從前在我們清虛做殿尊時,可最容不得在背後說三道四的人了。讓他聽去,可有你好受的。”

富哥兒胡亂捂住嘴,左右探着腦袋看了看,随後放心下來,随口就道:“那可不得有我好受的嘛!唉,靈眇姐不在了,也沒個替我說話的……”

傳音石對面是良久的沉默,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後,富哥兒眉眼耷拉下來。他托着腦袋,小心翼翼地問:“景蘭姐,靈眇姐她……真的……”

“……我也不知道。”景蘭聲音落寞,“或許,還會回來的吧。”

外頭傳來低沉富有磁性的聲音:“就是她在,也未必會替你說話。”

……??!!

是玄硯!!

富哥兒驚得一下子從地上彈跳起來,挂斷了傳音石藏在身後:“玄、玄硯哥哥!你、你怎麽來了?看來今日前來答辯的亡魂還真是少、少啊哈哈哈……”

“……”他的視線淡漠,看向沈財富身後蓮階上的大殿,示意他來此處的緣由。

富哥兒頓時明白了,懂事地走下去,順帶将門帶上:“哥您慢慢看,有事吩咐一聲就好。”

玄硯默默地看着他完成一系列的動作,好笑卻笑不出。他很久沒笑過了。

拾級而上,站在蓮階頂端。

放眼望去,忘川河畔邊,一棵參天巨樹映入眼簾。

那是結冥樹。

大戰結束當晚,玄硯失魂落魄地來到冥界,獨身一人在那顆傾頹的樹下站了許久,久到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最後胸悶地喘不上氣,扶着樹幹緩緩坐下,靠着樹幹一睡睡到翌日天明。

叫醒他的,是落在肩邊的一片靈葉。

如此新鮮,如此富有生機,葉脈竟在靈葉上閃着熠熠的光!!

他又驚又喜地擡頭,不止這片靈葉,整個樹冠上的靈葉,極富生氣地閃着久違的亮意,如同原野中的螢火蟲,成群的螢火蟲飛過山崗。傾頹的另一大半樹幹重新挺立起來,支起冥界的大半邊天空。

結冥樹活了。

站在蓮階上的玄硯神色複雜深沉,下意識看向自己的左手,那些或深或淺的葉脈仍然附着在上頭,在掌心聚集。

那晚,他将靈葉複刻在了掌心,雖然希望渺茫,但或許,這也是未來靈眇活下去的唯一生機。

那時的他是這樣想的。

“如今結冥樹重新繁茂起來,葉脈也還在我的掌心間,靈眇,你究竟要何時……才能将我送的茉莉收回去。”玄硯喃喃道。

屋裏陳設還是原來的模樣,甚至連當時他躲過的被褥都未曾換過。

“我好想你。”

……

“晚輩月白,前來拜谒二位大師。”

月白跪在兩個小小的墳茔前,磕了個頭。

石碑上分別刻着兩個名字,簡簡單單,塵鑒和法無。

他站起,從身後拿出一柄寒劍,一陣微風拂過,月白将劍身一折,利索的聲音混雜着風聲被吹遠。

随後,月白将折斷的劍恭敬地擺在了墳茔前:“大師,這是清河的劍。雖未能親自替二位報仇,但清河已死,寒劍已毀,您二位泉下有知,可以安心了。”

一壺濁酒澆灑在墳頭。

話剛說完,一側的竹林被風吹動,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

月白的衣袍也被吹得獵獵作響,他笑笑,手拂去石碑上的灰:“冥界有人替我給亡魂引路答辯,師父們別急着催我回去。”

“一切都好,二位安心。”

“只是有一人……她——”

竹林間又吹過一陣清風,夾雜着竹子清香的味道,朝月白撲來。

伴随着濁酒一同滴入地裏的,還有兩行清淚。

……

“嗯,又起風了?”樂雲從滿桌的公文裏擡頭,停筆,看向大殿外。眼神怔愣。

“帝君,是的。要不要關上殿門?”仙侍答道。

樂雲沒有笑,也沒回話。直到筆尖那滴墨水滴落在白紙上,将一份公文上“人界災後重建”六個字暈花,才終于從呆滞中收回神思。

“帝君,要不要我為您換一份?”

她搖搖頭,只是惋惜問道:“人界因何受災?”

“……不知。”仙侍眼神一顫,随後恢複正常,錯開話題,“我還是為您換一張紙吧。”

“好。”

仙界的傍晚總是金燦燦的,一晃又是一日。

樂雲站起身來:“是時候更替晝夜了。走吧。”

布星臺上。

樂雲拂袖一揮,三界白晝逐漸轉向黃昏,黃昏又向黑夜過度。

暖陽、餘晖、星辰,在眨眼間瞬息萬變,瑰麗壯美。

樂雲在漫天星子裏淡然一笑:“這樣美的景色,從前都是由我布置的嗎?”

布星臺上,總是離星子很近。樂雲的視線望向來時的方向,順着那條長廊,她很快就看見了自己從前居住的樂雲仙殿。不止離星子近,離樂雲仙殿也近。

一眼就能看見的距離。

仙侍沒敢回話。

答案是否定的。從前日月星辰,晝夜黃昏的交替,都是由清河來完成的。

“……婢子不、不知道。”

樂雲寬容地笑了笑:“我知道。”

仙侍如臨大敵,要知道自大戰之後,樂雲親眼瞧見清河将自己推出火海,卻留自己在爆炸中神隕之後,便當即昏厥過去。再醒來時,魂識已經遭到了不可逆的損傷。

但人沒事,依舊能說話,能走路。

只是忘了很多事情。

仙侍差點被吓得當場跪倒,正思考如何回話時,卻聽這位年輕的女帝君笑着說:

“逗你玩兒呢。”

“我也不知道。”

樂雲領着她回去,走下布星臺時,她回頭看了眼那個憑欄處的位置,又看向不遠處的樂雲殿。

“帝君,您看什麽呢?”

“沒什麽。回去吧。”

此時已經天黑,璀璨的星河将樂雲平靜寧和的臉照得光彩奪目。

眸底也被照得光影細碎,眼尾一滴淚搖搖欲墜——

“帝君,看,是流星!”

樂雲擡頭,那滴淚終于滑落下來。

像是那顆隕落的星子。

……

又是百無聊賴的一日。富哥兒翹着腿在草叢旁寫着:

“靈眇姐,我好想你啊。你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啊,月白哥最近一直在修繕晦明寺,忙到連冥界都來不及回,沉烨這個小殿尊呢,倒是盡心負責,那麽多的災民都被他安排得妥妥帖帖的,聽說沉烨哥和景蘭姐在一起了,那個傻大個竟連句我喜歡你這樣的話都羞得講不出來,氣得景蘭姐當場暴走……”

“玄硯哥哥你就放心吧,有我守着他呢。盡管他總是動不動就讓我灑掃結冥樹下的落葉,或者讓我去給忘川河的老漁夫送船槳,有時候還會冷冷地瞪我幾眼,但總歸他人還是很好的。”

“哦對了,靈眇姐,你這顆結冥樹好漂亮好高大啊!原來恢複正常後的結冥樹這麽美,就連靈葉都是你最愛的赤紅色呢,難怪你總是着急治好它……唉,結冥樹都修好了,你什麽時候回來呢?”

“等你回來……我還做冰糖葫蘆給你和那個木頭人吃!”

一陣風吹過,富哥兒猛地轉頭,發現沒人,虛驚一場。

他看向結冥樹下的玄硯,松了口氣。

玄硯将答辯臺移至樹下,唯一的缺點就是富哥兒需要每天整理和打掃散落的公文和落葉。不過沒關系,他無所謂。

一個剛死不久的小女妖,蹦蹦跳跳地出現在玄硯面前:“你好啊!”

原本疲憊不堪的玄硯猛地擡頭,發現認錯人之後,幹咳兩聲,重複那兩個問題:“性命,死因。”

“辨師大人,你生得好好看,你可以做我的老婆嗎?”

玄硯剛遞到嘴邊的茶差點噴出來:“……咳咳,啊啊?”

“我們那個地方的小妖都是這樣的啊,有何不妥嗎?”

“下一個!”玄硯陰沉着臉,怒氣騰騰,讓她下輩子重新投胎當妖當個夠,找到心儀的老婆再來。

“下一位?”

見還沒人上來,玄硯有些不耐煩地重新喊了聲。

漫天的紅葉從高空灑落,鋪在腳邊,落了一地,就像是從前靈眇答辯時的血池一樣。

玄硯靜坐其間,從桌前站起,走到前面。

風聲緩緩,環繞在玄硯身邊,輕輕的。

“……下一位?”玄硯又問了一句。

“小仙君——”

風聲逐漸變大,吹起那人腳邊赤紅的裙擺。潋滟的紅光在玄硯墨黑的眸底烙印下來,紅葉紛紛揚揚,他站在中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人一身紅裙站在翩飛的紅葉中,淺褐色的眼睛彎着,正含笑看着他:“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玄硯指尖顫抖,呼吸紊亂,半天竟然說道:“姓、姓名……”

那人歪着頭,被他的反應逗笑,環手抱胸,說:

“我看你相貌英俊,我呢,正好也喜歡,小仙君你看要不這樣,你做我夫君吧。”

亂葉紛飛中,玄硯無聲笑了。他終于反應過來,沖上去一把抱住靈眇。

一青一紅的身影在缤紛的落葉中膠着在一起,天地做媒,紅葉為賀,聘禮是千萬年來馳騁着的光陰歲月。

“夫君。”

“夫人……我們好久不見。”

“不,我們來日方長。”

兩人伸出手掌,接住紛飛的落葉。

仿若在歲月的長河裏,終于抓緊了屬于他們自己的命運。

——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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