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 —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林昭雪的手鏈丢了,她一天前還戴着它像只花蝴蝶一樣在教室裏穿梭炫耀。
蘇青禾記得她特地穿過半個教室,來到鄭明瑞的桌前,抖一抖做工精致的蛇骨鏈:“好看吧?”
鄭明瑞保持着一貫的良好教養,微微點頭:“好看。”
林昭雪就抿着嘴,笑着用那只戴着手鏈的手,撥一撥精心打理過的劉海:“那就好,我還怕你不喜歡呢。”
“你自己喜歡就好,不用在意不相幹人的眼光。”
“你才不是不相幹的人。”女生努努嘴,繼而含羞帶怯地低下眼,“今天下午放學,我有話和你說,我在樓下的榕樹下等你,一定要來。”
“嗯,我也正好有話對你說。”
“那一言為定,到時候可別放我鴿子。”
鄭明瑞又是點頭,含糊應付了幾句,把人支開。
蘇青禾安靜地坐在靠牆一側,不敢讓視線有一寸偏離,免得和林昭雪對上,她又要借口找她麻煩。
她其實在網上看過很多校園暴力的事件,底下清一色留言都是“反抗”。
蘇青禾想過反抗,她也想在被人推搡的時候,惡狠狠地給對方一記響亮的耳光,或者在她們湊在一起毫不避諱地談論她家事的時候,把保溫杯裏的熱水全部灌進一張張惡毒的嘴巴裏。
在夢裏,她把她們對她做的事,一件不落地還回去了。
她原來很怕做夢,現在,卻希冀着趕緊入睡,在夢裏才敢把壓抑的情緒發洩出來。
要是有一天,她能在現實裏,把這些付諸實踐,那就好了。
可是她不敢。
她周末常去店裏幫母親顧生意,不止一次 ,在花店附近看見林昭雪那幾個“幹哥哥”的身影。再回頭看看累得坐在櫃臺前打盹的母親,她一陣後怕,驚出一身冷汗。
于是連偷偷地想,也怕被人識破,不敢再想。
事實是人善被人欺,她越退讓,她們越得寸進尺。她想方設法把自己藏到角落,企圖淡化自己本來就很微弱的存在感,謹防自己做出“礙人眼”的事情。即便在她們看來,她的存在,本身就很礙眼。
所以在聽到林昭雪說手鏈丢了的時候,蘇青禾馬上變得坐立不安。
這把火,肯定要燒到她身上來了。
林昭雪往她這邊一瞪,另外幾個女生立馬會意,怒氣沖沖地圍攏過來,拍着她的桌子:“是不是你拿的?”
蘇青禾吓得抖了下,瑟縮着肩膀和脖子,頭低得快要碰到桌面,聲音含在喉嚨裏:“不是我拿的。”
“不是你還有誰?全班就你一個人放學還呆在教室裏鬼鬼祟祟,昭雪昨天傍晚和我們去游泳館,說不想戴下水才放在教室裏,那時候教室就你和夏薇薇兩個,人夏薇薇家裏根本不差這點。”
蘇青禾又急又委屈,說話間染上哭腔:“我真的沒有拿。”
“我看分明就是你,你爸挪用公款,你沒那條件和膽子,就幹些小偷小摸的勾當,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沒有!”
“還想狡辯!”紮馬尾的女生在她肩膀上重重推了一把,“你要是清白的,就讓我們搜身,搜不出來我們自然會放過你,要是搜出來了,你就等着進校長辦公室吧,還有你那個婊。子媽,讓她也過來,看看她教出來的好女兒。”
“別說我媽!”蘇青禾擡起頭,小小瞪她一眼。
女生冷笑,抓着她的手臂把人提起來,往身後的幾個女生堆裏一扔:“你們搜她身上,我和昭雪看她的包。”
“鬧夠了吧?你們有什麽資格搜別人身?”鄭明瑞把她扶穩,護在身後。
林昭雪不說話,站在女生堆裏,抱着胳膊,事不關己的樣兒。
旁邊的女生比當事人要激動,手指越過鄭明瑞的肩膀,指着蘇青禾:“你問她,準不準我們搜?”
“再好好找找,說不定是掉在哪兒了,別沒憑沒據地污蔑人。”鄭明瑞蹙緊眉心,往右邊挪了一點,把蘇青禾擋得嚴嚴實實。
林昭雪一揚眉梢,還是沒有說話,目光四處繞了繞,停在鄭明瑞握着蘇青禾的手上。
“要不找老師來做主吧,我記得昨天蘇青禾挺早就回去了,我在校門口等公交還碰到她了。”小個子男生推推眼鏡,輕聲細語地勸道。
學習委員見有人站出來,本不願招惹這幾個女生,也跟着說了兩句:“我看蘇青禾和顧予明關系挺好的,你們說夏薇薇不缺這點,難道人顧予明就缺?”
女生冷哼:“顧予明家裏有錢,和蘇青禾有什麽關系?”
“不是我說,你們這麽欺負蘇青禾,不怕顧予明回頭找你們算賬?他可不分男女,惹上了都別想好過。”另一個男生搭腔。
林昭雪拿食指繞着發尾,往前走了兩步,不偏不倚,就站在鄭明瑞前面:“顧予明他再怎麽犯渾,總也得講道理,要是蘇青禾沒拿,我們就當這事兒沒發生,要是她拿了,就算是顧予明出面又能怎麽樣?他的朋友手腳不幹淨,他還要黑白不分地護着?”
講道理?
蘇青禾實在不敢相信這話是從林昭雪嘴裏說出來的,好像她們平時做的事情,每一樁每一件都經過了嚴格的審核流程,合情合理。
不過她現在不敢激怒她。
因為她剛剛想起來,自己書包夾層裏,還放着一條遺忘多時的Pandora蛇骨手鏈,和林昭雪那條,一模一樣。
有些事情就是這麽湊巧。
就像老師随便給她排的男同桌,偏偏是林昭雪暗戀了兩年多的心上人。
就像她父親給她準備了那麽多生日禮物,錢妙妙偏偏留下了這一條手鏈。
這件事情說不清楚。
要怎麽說?
我爸活着的時候預感自己要出事,給我準備了十幾年的生日禮物,讓他養在外面的女人每年寄一樣給我,這是其中一個,還是我爸的小三親手交給我的?
事實确實如此。
可是說出來,有誰信?
說出來,她母親知道了,會怎麽想?
蘇青禾想起那個傍晚和錢妙妙見面時的胸悶惡心,捂着嘴,呼吸急促起來。
她不是小偷。
可是她不能阻止別人對自己所做的一切。
即便最後老師來了,他的建議,也是勸她同意對方的要求。
算了吧。
就這樣吧。
不管什麽結果,她都接受就是了。
生來就是受氣包的命,多一點少一點,沒有什麽差別。
蘇青禾以為自己會哭,在校長辦公室被一群老師和林昭雪的家長指着腦袋教育的時候,她一動不動。
像一樽腐朽的木雕,随時會因為爛透的木心化成飛灰,風吹一吹,就從大開的窗戶飄出去。飄過高聳的教學樓,飄過蜿蜒的高速公路,飄過城東的湖心公園,最後落在父親的墳頭上。
問問他為什麽要挪用公款,問問他為什麽出軌了還會良心不安,多餘給她準備這些身外之物,問問他,在下面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像她一樣,帶着滿心的憋屈被人指指點點……
她不敢去看母親的眼睛,怕那裏面盛滿失望,更怕在裏面看見諒解。
她是一個懦弱,沒骨氣,任人捏扁搓圓的女兒,沒有習得她身上一星半點的堅韌和勇敢。
蘇青禾,不值得被原諒。
讓性子剛烈的母親對人卑躬屈膝,滿口道歉的蘇青禾,不值得被原諒。
她只要像這樣,慢慢的,慢慢的,被軟弱的沉默一點點從內心開始吞噬,從內裏開始腐爛。最後變成一灘稀軟的爛泥,不小心被人踩到,還要被人厭惡地擰踩在水泥地上。
姜孜沒有罵她,沒有擰着她的耳朵質問她為什麽幹這些龌龊事。她只是抱着她,輕輕地撫着她的發絲,哼唱着軟哝的搖籃曲,哄她入眠。
蘇青禾接連兩天沒有去上學,姜孜就在家裏陪了她兩天。她們彼此不說話,躺在相對的小床上,睡了幾年以來最充實的一覺。
蘇青禾感覺整個人都變遲鈍了,看着牆上的黑點,能好久不眨眼睛。第二天有考試,她還能慢吞吞地爬起來,把自己關在陽臺上,背一晚上的《木蘭辭》,腦子裏留下的,只有一句——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
她覺得她真要像預想的那樣壞掉了,沒有埋怨,沒有憎惡,不擔心明天去學校會被人怎麽對待,不介意別人把她當做罪犯的女兒還是小偷。不喜不怒,心無雜念,就挺好的。
姜孜這兩天裏唯一和她說過一句話:“哭出來吧,如果哭出來會好受一點。”
她笑一笑,嘴唇上翹起的幹皮磨蹭着皲裂出血的下唇,刺刺的,癢癢的:“都是自找的,哭不出來了。”
姜孜反倒哭了,抱着她,哭得像個才足歲的小娃娃。
事情的轉變是顧予明的到來,一個讓人不太高興的轉變。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帶着作業過來,只帶着手機,和一張記過處理單。站在出租屋門口,沉沉地盯着她:“你們班主任找到我,讓我把這個給你。”
那時候姜孜去超市買菜了,家裏只有她一個。
蘇青禾接過巴掌大的單子,瞅一瞅,眼睛裏只能看見“偷竊”兩個字,呵呵笑出聲。笑着笑着,突然濕了眼睛。
她太委屈了。
只有顧予明,她希望他能站在她這邊,一如既往地相信她。
可是他擰一擰眉毛,冷冷地開口:“你喜歡的我都會給你,你開口說啊,那種破鏈子,我可以給你買一百條,一千條,你為什麽要拿別人的?”
蘇青禾終于哭了,出事以來第一次。
是了,“罪”是她自己認的,顧予明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蘇青禾,你告訴我,為什麽要作賤自己?”
她突然什麽也不想說了,繼續沉默着,把單子捏成一團扔進垃圾桶,把顧予明推出門,關門反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