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 —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蘇青禾扒着手指頭算日子,每天早上起來,必定先把日歷本拿出來翻翻。
她在期末考最後一天的日期上用黃色熒光筆畫了個五角星,一月二十一號。這天是一月十七,再過幾天,這學期就算熬完。
是熬。
有時候一個人呆着,她會回想回想,不很明白自己是怎麽挨過這幾個月的。所幸馬上就要告一段落,漫天的烏雲層裏,終于透出一絲光亮。
顧予明最近常來家裏,找她一起複習。他是鐵了心要好好考這次分班考,平時作業本比臉幹淨的人,也能一天用掉十幾頁草稿,完成蘇青禾給定下的任務。
前一晚背書背到深夜,孫瓊芳騰不出時間來接他,姜孜幹脆把客廳的兩張長沙發湊在一起,給他鋪了臨時床鋪。
小霸王平時挑三揀四,在住宿方面卻很好打發,課本沒合攏就歪進沙發裏睡個昏天黑地。
蘇青禾一早起來,他還在睡。
姜孜要去花卉市場進貨,天沒亮就出門,沒時間給他們準備早飯,留了二十塊錢在桌上,讓他們上學路上自己找個早餐店解決。
蘇青禾在客廳裏站了會兒,目光定在顧予明蓬亂的短發上。掃一眼挂鐘,六點一刻,七點四十上早讀,從家過去只要十五分鐘,還有時間,便不急着叫他。
慢悠悠拐進廚房,開火燒水。
顧予明不愛吃路邊小店的東西,說是有次看見包子鋪的老板剛從廁所出來,手也不洗就開始揉面團,留下心理陰影了。
蘇青禾納悶:“你怎麽知道人家沒洗手?”
他就氣哼哼的,像是吞了只蒼蠅一樣擺出嫌惡的表情:“他在廁所門口還他媽在系皮帶。”
打那以後,他沒再去過那家小店,也不讓她去。
不妨事,高人氣的包子店照樣每天早上顧客排成長龍,蘇青禾愛吃的生煎包,在另一條巷子。
“起這麽早?”顧予明揉着眼睛進來,嗅到荷包蛋的香氣,掀起一邊眼皮,“別煎太久,我愛吃溏心的。”
“先去洗漱,面條都要糊了。”
“糊了我也吃,一老爺們兒,又不是嬌生慣養的矯情怪。”瞥一眼,看她要給荷包蛋翻面,诶诶地叫起來,“這樣就可以了,老了你自己吃。”
“……”
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七點十分出門,顧予明還是拉長一張臉,原因是同一套衣服穿了兩天,他感覺整個人都快發出馊味兒。
蘇青禾不想理,鎖了門兀自走在前面。
顧予明追上來:“你聞一聞,看我有沒有亂說!”
“麻煩死了。”蘇青禾扯過他的胳膊,重重吸了兩下氣,“就是芳香劑的味道,跟仙女一樣香噴噴的。”
“仙女?”男生氣得臉紅頸脹,右手抓上她的後脖頸,才洗過,帶着冷水的冰涼和潮濕,蘇青禾敏感地縮起肩膀。
“蘇青禾,你怎麽說話呢?”
從早上睜眼,她就開始琢磨林昭雪和她的跟班今天又要出什麽花招整她。大前天是往她水杯裏放粉筆灰,前天是趁她趴着休息把她頭發剪了一撮。昨天還好,林昭雪上午請假,消停了半天,下午過來,趁她去衛生間,把她的筆記本撕了粉碎。
她借口要幫顧予明整理一份筆記,借了鄭明瑞的回來,重抄了兩份。一份當着他的面抄,另一份假裝回房睡覺,躲在被窩裏抄的。
可能欺負人會上瘾吧,蘇青禾沒欺負過別人,不清楚這個推論的可靠性。但是在她看來,林昭雪她們一夥人,俨然對欺負她這件事樂此不疲,并且時常能想出新花樣,變着法兒在她身上做實驗。
前半個學期蘇青禾很難适應,一個人呆着的時候總是偷偷地哭。日子久了,漸漸習慣,亦或是麻木了,收拾好她們扔下的殘局,該上課上課,該回家回家,一切如常。
只是有時會猛然想起來,把不正常當成正常來過,本身就是件很不正常的事情。
偏偏腦袋,又無念無想。
她現在甚至能猜中她們的套路。每天一起床,腦子就高速運轉起來,像一條生産流水線,被運送帶傳送着的,是零散的回憶片段。它們被傾倒在大腦深處,慢慢滿溢出來,擠滿她疲憊不堪的腦子,只有在翻日歷以及和顧予明鬥嘴的時候,才能得到片刻的休息。
母親每天都忙碌着,早出晚歸,蘇青禾只有晚上睡覺前一兩個小時能和她說上話。無非是她在彙報學習情況,母親拖着疲乏的身子念叨小店經營的酸甜苦辣。
她們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從父親去世以後。
母親不僅要養活她們娘倆,還得從每個月的收入裏,拿出一半給老家的大舅,大舅的獨子一年前就卧病在床,吃喝拉撒都要人照料。不知怎麽把主意打到母親身上來,老遠跑來,在家裏又是哭喊又是下跪,母親嘴硬心軟,明面上把人趕出去了,私下裏拿到點小錢就巴巴地給人寄過去。
她在為她年輕時候的沖動任性買單。蘇青禾想。勸阻的話每每到了嘴邊,看到母親寄完錢之後難得的欣慰笑容,又咽回肚子裏。
對于相依為命的母親,給予一點包容和理解,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她不去抱怨母女相處時間少,不把學校的煩心事告訴母親,不會因為一兩頓飯沒吃飽就垂頭喪氣。
母親所承受的,不比她少。
她默默接受了同學的謾罵和嘲弄,也能默默接受母親的繁忙和忽略。
對顧予明的過度依賴,大約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她不需要他為她出頭,不需要他為她打架,就像這樣陪她說說話,就挺好的。這幾年身邊發生了很多變化,唯獨顧予明,還是那個唯我獨尊、頭腦簡單的小霸王。
哪怕煩人了點,哪怕脾氣差了點,她還是喜歡着他,像喜歡深冬裏某天高升的暖陽一樣,喜歡着顧予明。
“顧予明。”她慢下腳步,和他并排走。
顧予明淡淡應一聲:“說。”
擡起頭,看向少年白皙的側臉,蘇青禾笑了,素淨的臉上隐藏着讨好的意味:“你今天還去我家複習嗎?我課間休息提前把作業寫了,晚上可以給你講題。”
“你保證不罵我笨蛋,我就勉為其難答應你。”
“好。”
“要是罵了怎麽說?”
蘇青禾想了幾秒:“那就陪你打游戲,打到多晚都可以。”
高個少年一掃先前的萎靡無神,眼睛都亮起光芒:“你自己說的,可別賴賬。”
“嗯。”
“那我放學到你們班門口找你,你別再亂跑了,我不想跟個傻子似的滿校園找。”顧予明說。
那是上周的事。
蘇青禾打掃完衛生,想下樓去找顧予明一起回家,在樓梯口撞上班上林昭雪她們。被人半拖半拽着拉進廁所,推搡間額頭撞上洗手臺尖角上,蹭破皮,出了點血。
女生裏有幾個怕事,窸窸窣窣地交談起來,然後勸了林昭雪兩句,悻悻地走了。蘇青禾在地上癱坐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自己沖洗了傷口,回教室拿包。
遇上還在給板報收尾的鄭明瑞,對方一眼看見她額角的猩紅,替她拿了包,不由分說地把人帶去醫務室。
後來是鄭明瑞送她回的家。
“轉學吧,青禾。”他說,“這種小動作,告訴老師也沒用,頂多一頓批評教育,她們人多,總有不怕事的,我擔心……”
蘇青禾扯扯嘴角:“我不想讓我媽知道這些。”
鄭明瑞默。
“下學期分班,一切都會好的,我忍受了一學期,馬上就要脫離苦海了,何必大費周章。”
“可是她們——”
“沒事的,我都已經習慣了。”
鄭明瑞動動嘴唇,好看的唇形在路燈下翕合幾下,呼吸間氣息在口鼻前凝成白霧,半響,他才發出聲音:“林昭雪她媽媽,是副校長。”
就算她真幹了什麽出格的事,也能安然無恙。蘇青禾懂。
“是啊。”可是能怎麽辦呢?
“轉學吧,你轉去哪裏,我都陪着你,所以不用擔心重蹈覆轍,我來做你的朋友。”鄭明瑞拉住她,低頭認真凝望着她的眼睛。
蘇青禾在他眼睛裏看見自己狼狽的臉,還有額頭上凸起的紗布,驀地笑出了聲:“沒用的,我這樣的性格,去到哪裏,都會被人讨厭。鄭明瑞,你是個例外。”
除了顧予明之外的,另一個例外。
鄭明瑞還想再說什麽,蘇青禾沒給他機會,凍紅的指尖往家的方向一指:“我家就在那邊了,謝謝你送我回來。”
拿過他手上的書包,蘇青禾娴熟地背上。迎着寒風,跑向巷子深處。
顧予明坐在樓梯口等,手裏握着手機,看見她,猛地站起身,三兩步下到過道裏,抓着她的肩膀上下查看:“你跑哪裏去了?我他媽差點報警,有事情不會打電話說一聲?你手機是擺設嗎?”
視線一定,盯上她額頭的紗布,聲音冷下來:“誰幹的?”
蘇青禾搖搖頭。
“我問你是誰幹的?”
蘇青禾不作聲,她現在喉嚨很緊,怕一開口聲音會發抖,然後不受控制的在他面前掉眼淚。
顧予明又氣又急,眼周紅了一圈:“你他媽倒是說話啊,真成啞巴了?”
“顧予明。”
“說!”
“你期末考要是沒考好的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她抽抽鼻子,用着發顫的聲音,故作嚴肅地放着狠話。
顧予明差點氣樂了:“我現在問你額頭上的傷怎麽來的!”
“打掃衛生的時候,地上太滑,沒留意,摔了一跤,磕到桌角上了。”她狀似不耐,用盡畢生演技表現着自己因為倒黴而氣惱委屈的模樣。
顧予明信了:“卧槽,笨死你算了!”
“嘻,這不是好好的嗎?快走快走,外面冷死了。”
“你下次再這樣玩失蹤,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顧予明就是這一點好,她說什麽,他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