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 —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顧予明很久沒有來找過她了。
母親說他期末考結束被家裏押着和顧書明一起參加夏令營,要去英國兩個月。
蘇青禾笑一笑,心情很安定。
也好,最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應付他。
不過他隔個一兩天的會發短信過來,一會兒詢問她的手傷恢複得怎麽樣,一會兒給她發幾張在英國拍的照片,說以後帶她一起去看大笨鐘。唯獨沒有發牢騷,原來說兩三句話火氣就像要沖破屏幕似的。
他應該是知道了些什麽。
被欺負的事,很難再畫畫的事,轉學的事,手鏈的事……她不曉得他知道了其中哪幾件,或者只是單純覺得她死氣沉沉的,想對她溫柔一點。
蘇青禾沒有回過他任何消息,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究竟因為什麽。
其實她誰也不理會,兩個月的假期,兩個月的沉悶無言。
姜孜那段日子要照顧她,還要兼顧花店,一天要回來好幾趟,不厭其煩地轉車,白白在路上浪費幾個小時。
她鼓勵女兒多出去走走。
蘇青禾搖搖頭,雖然她也覺得自己在屋裏呆久了有要發黴的跡象。
鄭明瑞來過幾次,給她帶轉學需要簽字按手印的各種表單,不急着離開,也不打擾她,陪她在陽臺坐一坐,就是整個下午。到家裏打電話來催,就摸摸她頭頂的軟發,輕柔道一聲再見,然後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
顧予明原來也是這樣,在她情緒低落的時候,摸一摸她的短發,捏一捏她軟和的胳膊,她要是再沒有反應,就戳一戳她的側臉,直到把人逗樂了為止。
他實際上是個溫柔的人,只是鮮少用言語來表達。
糟糕的是,他會不經意把言語化作利刃,準确無誤地給人致命一擊。
蘇青禾最近睡覺時間多了,做夢也就多了。夢境亂七八糟,先是林昭雪她們的惡語相向,再是景浩夾在手上的半支香煙,母親哭紅的雙眼,鄭明瑞安撫的笑容,最後總會聽到顧予明的聲音。他生氣地質問她——為什麽要作賤自己?
她清醒的時候,偶爾會琢磨他是用什麽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
他為什麽不先問問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果他問了,她就什麽都告訴他。
可惜他沒有。
蘇青禾心裏壓了很多事,攢着攢着,好像心髒都膨大起來,随時可能爆炸。
顧予明是唯一可能的聆聽者,她渴望有人能聽她說一說,渴望有人知道真相,真正地理解她。所有的籌碼,都壓在顧予明身上。
自己和自己的賭。博,說不上輸贏,總之看上去結果不是很好。
如果她能膽大一點,頂着重重的威脅一早就把被孤立,被刁難的事實告訴顧予明,情況會不會好轉?
如果那天她讓顧予明進家門,趁着母親外出,把心裏的苦水全部倒出來,顧予明會不會理解她?
如果她沒有經過三十二號考場,沒看到考試睡覺的顧予明,她是不是還會抱着一絲希望去找他一起規劃下學期的安排?
如果如果都能成真,那就邪門了。
鍋裏水滾,氤氲的水汽蒸騰直上,沖進蘇青禾眼睛裏。她眼也不眨,熟稔地丢了一小把面條進去,熱鬧的“咕嚕”聲小了不少。
她現在還不餓,只是母親剛才來了電話,讓她按時吃飯。
蘇青禾就從床上爬起來,像年久失修的機器人,甩着僵硬的手腳,摸索進廚房。
顧予明又給她打電話,鈴聲是專屬的,她才買手機那會兒顧予明自己設置的,說要凸顯出自己的不一樣。
手機在房間裏,鈴聲響了很久。蘇青禾捏着筷子,有一搭沒一搭攪着面條。
接了還能說什麽?與其隔着聽筒尴尬無言,不如不去接它。
囫囵解決了晚飯,她回到屋裏,手機的提示燈紅綠交錯地閃爍。
顧予明發來短信。
“對不起,青禾。”
短短的五個字,讓蘇青禾像驚弓之鳥。手機掉在地上,她踉跄着後退兩步,後背抵上白牆,彎下腰,抻着膝蓋大口吸氣呼氣。
他為什麽要道歉?
他在為什麽道歉?
該道歉的人,怎麽也不該是他。
蘇青禾貼着牆,慢慢滑坐在地上。把臉埋進袖子裏,想要嚎啕大哭,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道歉,只要有一個人,能相信她就好了。
顧予明不相信她。
因為她從來沒有告訴他關于這些的任何事情。
這很矛盾,甚至有點滑稽。
她簡直把所有事情搞得一團糟。
林昭雪和景浩照樣留在原來的學校,或許她轉學以後,他們又會物色新的“軟骨頭”,像欺負她一樣欺負着另一個人。渾然不會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給別人帶去多大的傷害,興許他們還在心裏對比,認為新的軟骨頭比那個叫蘇青禾的軟骨頭聽話多了。
他們根本不會心存愧疚。
他們種人,就是靠着別人的示弱和求饒來獲取病态的滿足。
若幹年之後,自己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欺負了個把什麽人,完全不會放在心上,興許連蘇青禾這個名字,都不會被人記起。
可是她的母親會自責,自責給女兒的關心太少。她每天累到腳步虛浮,還得強迫自己笑出眼紋,給女兒做飯,陪女兒說話,即便女兒不出門,也要每天在她枕頭邊放一百塊錢。
只是她不知道那些鈔票會讓蘇青禾感到刺痛。
顧予明會給她說對不起,因為對她說了幾句重話。他遠在異國他鄉,時差颠倒,還是挑着她最有可能醒着的時候打電話發短信,得不到回應也堅持不懈。
憎惡的人依然逍遙自在,關心她的人,反而陪着她惴惴不安。
不該是這樣的。
完全颠倒過來了。
被別人傷害了,她轉頭又在傷害別人,惡性循環,不知怎麽才是個頭。
下一次顧予明再打電話過來,蘇青禾接了。
那邊顯然沒料到,停頓了會兒,才試探地喊她:“青禾?”
“嗯,是我。”她輕輕笑着,想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輕松随意,“在英國過得怎麽樣?”
“不怎麽樣,飯菜難吃得要命,我看我以後還是帶你去法國,起碼不用餓肚子。”
“我才不去,坐飛機難受死了。”
“帶你坐頭等艙。”
“真奢侈。”
這次通話,讓蘇青禾有極大的心理落差。不同于往常真正的閑聊,她說每一句話前,都要仔細斟酌,生怕露出丁點不對勁,讓顧予明察覺了,對她更加小心翼翼。
關系被兩個月的間白悄然改變,彼此心知肚明,但沒人點破,點破意味着徹底的決裂。
假裝無事發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實在過不去,就結成心裏的疙瘩,讓時光去消磨。身邊的人,都在看着她,她不能頹喪下去。
蘇青禾轉去三中,提交了住宿申請。
鄭明瑞也交了一份。
她每周只回去兩天,希望能給母親減輕身心負擔。周六把作業趕完,還能去店裏幫忙,母親忙不過來時,也不再低眉順眼地躲在櫃臺後面,揚起笑臉,就能學着母親的樣子,把各式花朵通通推銷出去。
在新學校裏,她結識了幾個能說上話的女同學,關系比較親近的,是鄭明瑞和宿舍的幾個女生。
她和鄭明瑞還是同桌,只是這次沒有林昭雪,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和他聊天,和他一起去教室上課,一起去食堂吃飯。
班上同學看見他倆,總會暧昧地眯起眼睛,半開玩笑:“感情還真好。”
鄭明瑞會先看看她,然後語氣平和地解釋:“青禾是我很好的朋友,不要拿她開玩笑。”
蘇青禾不在意,原本和顧予明走在一起,就經常遇到這種情況。自己知道是什麽樣的就可以,她現在不很在意別人的目光。
顧予明周五會穿過好幾條街,到校門口接她回家。
蘇青禾問他為什麽逃課,他說在教室也是睡覺,出來還能接一接她,順便活動活動筋骨。
大家都保持着十足的默契,對那一段避而不談。
只不過顧予明看見鄭明瑞和她走在一起,會毫不掩飾地把不高興擺在臉上。鄭明瑞也不大喜歡他,兩個人見了面各自冷哼一聲,即便同走一路,也堅決不會搭話。
他們究竟怎麽結下的梁子,蘇青禾完全不知情。等意識到,兩個人已經水火不容了。
她還問過顧予明:“你為什麽那麽讨厭明瑞?”
顧予明陰陽怪氣地冷哼:“你叫我都是連名帶姓,叫他就明瑞明瑞的?”
“不是你讓我這麽叫的嗎?”
“我說什麽就是什麽?我讓你少和他來往你怎麽不聽?”
蘇青禾瞅他:“我交個朋友怎麽了?你那時候還老說我朋友少,天天給我介紹新朋友。”
“那怎麽一樣?”顧予明放下碗筷,飯也不吃了,“那些是我精挑細選過的,他鄭明瑞不請自來,看着就不是好人。”
蘇青禾嘆一口氣:“我估計他看你也不像好人。”
“誰關心他的看法。”他嘟囔着,把她喜歡的紅燒肉往她那邊推一推,“以後我送你回來就好了,不要他跟我們一起行不行?”
“他也是這麽和我說的。”
“艹!反了他了!”
顧予明又變回了脾氣暴躁的小霸王,鄭明瑞還是那個溫柔随和的男生,母親又開始忙得黑白颠倒。而她自己,也變回到一心撲在學習上的書呆子。
這樣,就挺好的。
撕破和諧表象的,是一份生日禮物,或者是那個送禮物的人。
禮物是顧書明轉交給她的,因為顧予明和人起争執,被打傷了肩背,那會兒還在醫院躺着。
蘇青禾吃了一驚:“什麽時候的事?”
“前天,他不讓告訴你。”顧書明把袋子遞給她,寬慰地笑笑,“不嚴重,就是皮外傷,我媽你是知道的,一點小事就一驚一乍,非要留院觀察,二十四小時盯着呢,他走不開。”
“那我明天去看看他吧。”
“也行,就在市醫院那邊,我明天帶你過去。”顧書明看看表,還有別的事,“那我先走,你等等給他回個信,給他說一聲。這次禮物他準備得特認真,專門托人從國外帶回來的。”
“好。”
蘇青禾把人送下樓,回來先把洗好的衣服晾上,擦擦手,才得空去看禮物。
顧予明挑禮物的眼光從不讓人發愁,每年送來的都是蘇青禾頂喜歡的。
蘇青禾帶着滿心的期待拆開包裝,裏面的東西給她當頭一棒。
Pandora蛇骨鏈,點綴一顆淡藍的圓潤寶石。
蘇青禾太熟悉了……
關系的轉變經常是突然之間的,讓人猝不及防。蘇青禾自己都始料未及,更不用說住個院回來就被人徹底拉進黑名單的顧予明。
驕傲的少年莫名其妙遭到冷遇,終于忍無可忍,在某個周五的傍晚,把她截在校門口。
“你什麽意思?蘇青禾。”
蘇青禾那時候很想敲開他的腦袋看看,他腦子裏到底裝着什麽東西,才會在她生日那天送上那條手鏈。
有些事情沒人去提,并不能真的當做沒發生過。
蘇青禾用一個耳光,結束了落日餘晖裏激烈的争吵,也中斷了長達十三年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