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 — 第 15 章
第十五章
蘇青禾很快恢複過來。
随着年紀的增長,人總會表現出不同以往的成熟,不管出于本意還是被迫。而在蘇青禾身上,其中一種成熟表現為哭得越來越少。不像小時候,一哭就是一下午、一晚上。
從淚腺崩潰,到情緒徹底失控,又借着頭腦發熱的時候,把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道歉說出來,前後攏共花了短短二十幾分鐘。那之後,她立馬止了哭聲,停止落淚,自然而然到一早上的暈頭轉向和擔心憂慮都像自導自演的一出蹩腳戲。
蘇青禾想自己現在一定十分狼狽,她有點後悔一個沖動跑到辦公室來,又有點慶幸終于趁着慌亂和他說了那句“對不起”。
整個人輕松了許多。
可是顧予明不這麽認為。
他安慰她的時候,聲音幾乎低到聽不見,沉悶地含在喉嚨裏,帶着讓人輕易察覺的小心謹慎。
他應當是不需要她的道歉的。
除了她把他推出家門那次,還有校門口争吵那次,其餘時候,顧予明都收斂着他的脾性,處處順着她,好聲好氣到好像他才是那個犯錯的人。
他越是這樣,蘇青禾心裏就越不是滋味。
作為事件起因的鄭明瑞,現在還光明正大地在她身邊晃悠。顧予明只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引發了兩次誤會,她就像容不得眼睛裏進的沙子一樣,容不下他。
她對顧予明,實在嚴苛得過分。
從離開原來的初中開始,蘇青禾就能憑一己之力,把身邊所有人和事打理得井井有條。但是和顧予明相關的一切,到現在,還是一團亂麻。
她甚至記不起原來是怎麽和他相處的,不帶一絲尴尬,沒有丁點兒奇怪的氛圍籠罩周身。
很多曾經破裂過的關系并不能得到真正有效的恢複,就算再變回形影不離的相處方式,心裏,大抵還是有一條微小的裂痕。在後續的摩擦和碰撞間,輕易就能順着裂縫邊緣,生生撕成兩半。
蘇青禾揣摩她和顧予明之間的裂痕,用“微小裂痕”來形容并不合适,起碼也得是難以跨越的鴻溝。
至少表面上還很和諧,她還可以倚仗這層和諧的外衣,假裝若無其事地和他一起吃飯,一起回家,一起坐着閑聊,時而打個電話問候一聲。
就像他們還是穿着藍白校服的少年少女那樣。
“顧予明。”她吸吸鼻子,紙巾在手心裏攥成一團。
顧予明才結束一個電話,讓顧書明過來替他見個客戶,別的讓助理看着安排。這事是一周以內第二次發生,樂晗和平安處理起來已經得心應手。
他就坐在她身邊,在她冷靜下來的時候,不着痕跡地将攬着她的手收回去。臂彎空出來,心裏突然也變得空落落的。
她在身邊,倒比在廣州那會兒更讓人悵然若失。
顧予明為這股子莫名而來的情緒心浮氣躁,聽見她喊他,才脫離混沌的泥沼,眼神逐漸清明:“嗯,你說。”
“我要回去了,你忙你的。”她說。
其實她更想問一問,他有沒有接受她的道歉。想了想,沒問出口。
接不接受,她本來就知道的。
顧予明,不會跟她計較這些,要真介意什麽,他那天就不會去接站。答案顯然易見,再糾纏下去,話題不知又要牽扯到什麽敏感的事情上。
他們現在,不适合談那些。
顧予明只是深深看她一眼,先站起來,長臂一伸,拿過椅背上的外套:“我送你回去,花店還是回家?”
蘇青禾輕輕搖頭,也背着包站起來:“我自己打車吧,突然跑過來,耽誤你辦正事了。”
顧予明笑着聳聳肩:“反正都耽誤了,不在乎再多一點。”
被話堵了下,蘇青禾咬咬腮肉,把用過的紙巾扔進垃圾桶,兩手找不到放到地方,局促地捏在挎包肩帶上。腦子轉了好幾轉,想不到合适的拒絕,于是應允了。
顧予明今天沒開他的邁巴赫,換了一輛不很張揚的奧迪。
許是看她眼神疑惑,才發動車子,顧予明就半開着玩笑解釋:“我覺得你昨晚的建議很有道理,萬一人家真以為我是去買店的也挺麻煩,所以換一輛試試。”
蘇青禾眼周一圈紅腫着,剛才拿紙巾擦拭下手重了,現在隐隐泛着疼,彎着眼睛笑時,就更刺癢。開口說話氣息還不穩,帶着未平的顫音:“等我工作五六年,估計也能買一輛這個。”
“你考駕照了?”
“考了,大一考的。”她靠着車窗,看路邊急速倒退的路燈和綠化帶花草,“本來不想考,鄭明瑞說考一個,總有派上用場的時候,我後來上學校教務處查學分,看到有駕照能加兩個創新分,不喜歡參加繁瑣的大小比賽,這個簡單,就去考了。”
顧予明抓住自以為的關鍵詞句:“和鄭明瑞一起?”
“沒啊,他在這邊,我在廣州考的。”
“嗯。”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兩下,狀似不經意提起,顧予明盡量讓語氣顯得漫不經心,“我聽說,大學四年,他經常去廣州找你。”
蘇青禾微垂着眼睑,仔細措辭:“還好吧,他家裏在那邊有生意,他爸有意讓他接手,看我只是順便,我又忙考各種證,每次見面說不了幾句話,很匆忙地吃一頓飯,就沒然後了。”
“他喜歡你。”顧予明肯定道。
蘇青禾一怔,一瞬神色如常,唇邊含着淺笑:“可能吧。”
狹小的空間裏陷入沉寂,短暫的。
“不過我不喜歡他。”
具體原因顧予明沒有追問,目前來說,這句話就足夠了。他選擇問些別的,用他那開始上揚的語調:“工作找得怎麽樣?”
“還行,昨晚投了幾份簡歷,都是互聯網小公司,有兩個給我打電話,讓我明天過去面試。”她嘆氣,“估計去了我也不喜歡,辦公環境,薪資待遇那些肯定不如人意,我就是這樣了,低不成高不就,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什麽事也幹不好。”
“都這樣,要是沒我爸媽,我也好不到哪兒去。”對于這一點,他從來不屑遮遮掩掩。
在別人看來他就是徹頭徹尾靠家裏的富二代,有沒有實力,沒人在乎。這個标簽跟了他小半輩子,他沒有顧書明果決,在父母的威逼利誘下還是堅持自立門戶。
其實本質沒有區別,顧書明創業的資金,全部來自父親,他的人脈和各種資源,也受顧氏影響。只不過公司是他名下的,說出去,總有哪裏不一樣。說不定別人談起顧家的兩兄弟,哥哥是獨立自強的事業精英,弟弟就是個混吃等死的二世祖。
顧予明習慣了,他不知道真正脫離父母的庇護,他是不是真能闖出一番天地,因為從未嘗試過。
在公司作出的小成績,也籠罩在父母的光環下。別人當面誇他有他父親年輕時的風範,私下裏八成想的是“我要是有這樣的父母,我上我也行”。
是了,誰上誰也行事,偏偏那麽湊巧,落在他頭上。久而久之,他也分辨不出自己的實力,究竟能不能配上這份運氣。
只有蘇青禾,他希望她不是這樣看他。
所以自我諷刺之後,他還是深吸一口氣,聲音裏透露着少有的不自信:“這臺奧迪,是我自己買的,攢了小幾年的工資。”
對于他的前言不搭後語,蘇青禾沒有深究,倒是有點驚訝:“你不是總監嗎?”
“把股東分紅劃出去,基本工資也就那樣。”
“為什麽?”蘇青禾輕聲問。
他反問:“什麽為什麽?”
“沒什麽。”她明白過來,像顧予明這樣驕傲的性格,要他承認自己得來的一切都是靠爸媽的資本,心裏肯定不是滋味。
戳別人的痛處不是她的本意,她趕緊咳嗽一聲,把話題引開:“你都成年那麽久了,怎麽還是容易沖動?”
她根本不在意這個。
顧予明有點沮喪,順着她的話談起早上的沖突:“一直看不順眼,遇到吵了幾句,就打起來了。”
他沒說那個人就是景浩。
也沒說那人還抱着從她店裏買來的一束鮮紅玫瑰。
顧予明不知道景浩在玩什麽把戲,但蘇青禾沒認出他,這事兒暫且還不是很糟糕。
“以後別打架了。”蘇青禾偏頭,看着他的側臉。
正是等紅燈的間隙,顧予明也偏過頭,和她對視:“好。”
才走出校園的姑娘眉眼間仍帶着一點學生氣,打卷的半長發順從的披散下來,休閑風的小西裝襯出一點成年女人的成熟。
顧予明現在害怕直視她形狀完好的眉毛和辨不清是哪種紅的嘴唇,這讓毫無聯系的大學四年呈現出它的實體化。
他別過腦袋,目視前方,在紅綠燈跳動顏色時驅車拐入另一條街道。
老舊的出租樓房就在這條街道盡頭,再往前一點就能看見進去的小巷。蘇青禾說他等下不好調頭,索性讓他停在路邊,在巷子口的鳳凰花樹前下車。
顧予明想跟着下車:“我送你進去。”
“送什麽?”她眉眼彎起來,去解安全帶,“住了二十幾年的地方,熟的不能再熟。”
顧予明便不再堅持,手從安全帶上回到方向盤:“我要出差幾天,下周回來再一起吃飯?”
“好。”她捋捋頭發,答應了。
但願這次不是随口敷衍。
顧予明視線跟着她移動,等人站到樹蔭底下,咂咂嘴,總覺得還想說點什麽。
被蘇青禾搶了先。
她站在那裏,簌簌的小風掀起她的衣角和發梢,她也不管,笑容恬靜:“下次一起出去,也開這輛車來吧,我比較喜歡這臺。”
顧予明愣住了。
蘇青禾沒有久留,朝他擺擺手,轉身進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