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 —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蘇青禾第一天的兩場面試不太理想。

一個工作環境逼仄雜亂,二十幾人擠在一個工作間裏,一眼就能掃到頭。待遇也不行,一周六天班,兩千二的工資,對方有意讓她留下,蘇青禾婉拒了。

另一個公司規模還行,但工作地點不在這邊,要調派去深圳,姜孜想來也不會同意。她說要考慮考慮,到第二天人家打電話過來詢問意向時,人已經坐在前往下一場面試的公交上。

接連一周的面試,在市區裏東奔西走,高跟鞋磨壞了兩雙,人瘦了小一圈,沒找着一份滿意的工作。

大學的另外兩個舍友,上學時天天打游戲逛街睡覺,英語四級勉強飄過,專業資格證趕在大四上學期才拿下來。畢業時回頭一看,感覺四年就這麽荒廢了,一事無成,生怕沒公司樂意收,急得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撒簡歷。

兩人關系還好,最後約着一起去了個物流小公司。樓上辦公,樓下就是儲物間,進門一股子潮味濕氣,現在入職小兩個月,天天在群裏叫苦連天。

所幸蘇青禾家裏還有個花店,找工作壓力不大,選擇餘地也大,最次不過回家裏幫忙。說不定真像母親說的,在外面累死累活,不如在花店養養草澆澆花。

顧予明回來就打電話找她,想帶她上月半彎吃那家的新菜。

蘇青禾沒有別的安排,母親今天約了朋友吃飯,沒開花店,也不必去幫忙。今天的面試告一段落,她也正想吃頓好的歇一歇,于是答應了。

顧予明來接她,果然開了那輛奧迪。

她知道他會這樣,明面上我行我素的小少爺,其實對別人的一言半語都很重視,又或許因為是她這個從小認識的朋友,讓他對這些重視起來。

他一直這樣,哪怕她只是不經意提起過學校後巷裏那家小店的生煎包味道不錯,他也能用他略顯着急的記性,一直記到現在。

蘇青禾最怕他毫無怨言地遷就她,好像他還是為過去的事愧疚自責,這更顯得她小氣固執。

不過這件事而言,她覺得自己做的還不錯。起碼顧予明露出了被人理解的欣慰神情,在她說出更喜歡這臺車子的時候,像個容易滿足的孩子。

他們現在能習慣自在地閑聊了。

顧予明邊開車邊給她說去北京出差的大小事情,蘇青禾就和他抱怨最近找工作的坎坷不順。

顧予明還是那句話:“去我們部門吧,我親自帶你,總比去個誰也不認識的公司強。”

“那也不能光明正大走後門啊,我還記得那天你們前臺小姐姐對我的規勸。”她笑了下,想到顧予明的急脾氣,忙問,“你沒把她怎麽樣吧?”

他悻悻地笑:“沒,我能怎麽樣?讓她擋人這話還是我自己交代的。”

“真的?”

“就随便說了幾句,也沒什麽。”

“我是覺得她挺不尊重我的。”蘇青禾靠着車窗,掀起眼皮看看他專注的側臉,“不過她這些話要不是對我說的,你還會管嗎?”

顧予明想了想,如實回答:“可能不會。”

“為什麽不?你們公司的前臺,不也代表着公司的形象?她這樣自以為是的揣摩別人,不怕哪天真得罪了什麽大顧客?”

“大顧客都會提前預約。”

“哦——”她若有所想地應着,聲音拖得很長。

顧予明警惕起來:“你想說什麽?”

“不。”她搖搖頭,望向窗外,“不想說什麽,我都習慣了。”

習慣被人誤解,被人教育,被人貼标簽。

蘇青禾最不喜歡胡飄飄那一類人,那天才知道原來在別人眼裏,自己也是那類人。

她突然想起在衛生間哭得撕心裂肺的胡飄飄,思量着自己對那個同齡的女孩子是不是也存在着某些誤解,至少她作賤自己的原因,她們也只是胡亂猜測。

“青禾。”顧予明輕聲喊她,尾音略微上揚,帶着點疑惑。

“嗯?”

“你在想什麽?”

蘇青禾垂眼,微微笑着:“想工作的事。”

顧予明說:“你這樣說,會讓我想開除她。”

蘇青禾一愕,又去看他,用不太理解的眼神:“為什麽?”

“我不想看你生氣。”他回答。

生氣嗎?

可能委屈更多一些。

她更習慣在被人冤枉的時候在心裏憤憤地想“他們為什麽這樣對我”,而不是怒氣沖沖地質問別人“憑什麽這麽對我”。

小時候是因為膽小懦弱,現在是不願意因為些轉眼就忘的事情和人争吵不休。

她扯一扯嘴角,聲音淡淡的:“我沒有生氣。”

隔一會兒,聲音含在嗓子眼裏,悶悶的讓人聽不真切,“只是有點不開心。”

顧予明把車拐入地下停車場,對她簡短的兩句話反複斟酌,沒有結果,他不擅長從別人的三言兩語裏猜測他們真正的用意。對她,他雖然願意花上百倍的時間和精力去了解,但經常以失敗告終。

所以他選擇直接問:“你想我怎麽做?”

“啊?”

“這件事,你覺得我怎麽處理才合适?”車子停穩,顧予明沒下車,食指習慣性去敲方向盤邊緣:“只要你說,我就去辦。”

“因為我一句話?”蘇青禾揚揚眉毛,去解安全帶。

“是。”

她直起身,有點好笑:“那麽我再問你,你會因為前臺小姐的一句話,把我怎麽樣嗎?”

“這不一樣,青禾。”他煩躁起來。

她說的每句話都像在暗示什麽,他就像迫切想猜中答案的小學生,眼巴巴望着出題人,正确答案呼之欲出,又總籠罩着一層朦胧輕紗。作為獎勵的糖果就擺在眼前,他吃不到。

他很在意。

關于她的一切,他都病态的在意。

可是蘇青禾不理解這種心情,她還是雲淡風輕地笑,漫不經心地反問:“就因為我們認識了二十年?”

“她和你,不一樣。”

“可是她只是讓我心裏小小的難過了一下,我不至于小氣到讓她丢了飯碗。”她推開車門,率先下去,站在旁邊等他。

顧予明抓一把頭發,也下車去。

這個話題到此結束,蘇青禾只是随口一提,顧予明也無心追問下去,直覺最後收場必定是不愉快的。

月半彎新推的菜品是東南亞風味,随一桌海鮮送上來,還有一大碗泰式醬汁。拿蝦肉蘸一點,吃到嘴裏,又酸又甜又辣。

蘇青禾覺得還不錯,顧予明說一般,吃了兩口就沒蘸過醬料,幹吃又覺得沒滋沒味,索性重新點了一單店裏的招牌日料,斜靠在椅背上,等菜上來。

“明知道自己不會喜歡,為什麽還點?”蘇青禾慢條斯理地剝着蝦肉,掃一眼興致缺缺的男人。

“萬一還不錯呢。”他轉着手機,一手懶散地垂在身側,有氣無力地癱在座椅裏。饒是這樣,周身也籠着一圈道不明的矜貴。嬌生慣養的孩子大抵都是這樣,一股子貴氣像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即便是挑剔也能被人說成講究。

“浪費。”

他眉梢動一動,不很贊同:“我看你吃得挺開心,怎麽就浪費了?”

蘇青禾不和他争,往嘴裏送一口蝦鉗肉,細嚼慢咽,才說:“我感覺他們家味道不如以前了。”

“新菜你還不習慣吧。”

“沒啊,上次和鄭……和朋友過來,點的都是招牌那幾樣,我感覺也不是很好吃。”她擡眼,看見顧予明似笑非笑的臉。

根本沒有顧忌的必要,上次,他也在場。那個朋友是誰,他本來就知道。蘇青禾不太明白自己臨時把鄭明瑞的名字抹去是出于什麽心理,就像那種,偷偷瞞着丈夫見了關系很好的異性朋友,心裏莫名一虛。

顧予明應當不介意這些。

她和誰見面,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要是她想去見,他都不會過問。不過鄭明瑞其人,他不待見,連帶着,他的朋友也最好不要和鄭明瑞往來。

蘇青禾想了想,認為剛才的話總有點欲蓋彌彰的嫌疑,放下空掉的蝦鉗,咳嗽一聲,補充道:“就是上次,我們一起的。”

手機在左手裏轉了兩圈,被覆在桌面上。顧予明身子微微前傾,單手支着側臉,神色如常:“你和鄭明瑞,是什麽程度的朋友?”

“什麽什麽程度?”

“普通朋友,暧昧階段,還是只差臨門一腳?”

蘇青禾默了一會兒,随即呵呵笑起來:“我記得這個問題,你出差之前,我們聊過了。”

“是,我還記得你說不喜歡他,可是你們現在來往密切,正是談婚論嫁的年紀。”他停頓幾秒,觀察她的表情變化,“我在想,會不會有一天,你會突然宣布要和他結婚。”

“誰知道呢。”她不否認,捏着叉子在潔白的瑤柱上戳出一排整齊地小洞,“我可能結婚,可能不結,如果結了,新郎可能是任何人,我也許早就認識他,也許三十幾歲才在地鐵站和他搭上話,這種事情偶然性很大,我說不準。”

顧予明問:“如果是我呢?”

蘇青禾無聊擺弄的小叉子停在半空,最後一塊光滑完整的瑤柱肉幸存下來。

她愣了好半響,再去看顧予明分明的五官,不知怎的,心底升起點陌生感:“我,沒想過。”

她再次想起胡飄飄那個無理的問題,進而想到自己和顧予明赤誠相對的模樣,臉上一陣燒紅:“不要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根本沒可能的。”

“我不可以,鄭明瑞就可以?”顧予明嘴角勾起,眼底漾着一絲冷光。

“那就你們都不可以。”臉頰持續升溫,耳朵更是燙得不行,蘇青禾揚手捏一捏耳垂,指腹傳來的溫度讓指腹都變有灼燒感,“我們才二十一歲,為什麽着急談論這些?”

“好,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麽沒可能?”

“我們太熟悉了。”

熟悉到,她想象不到關系更進一步的樣子。

如果有一天顧予明會親昵地喊她親愛的或寶貝之類,會在早上出門和晚上睡覺前同她接吻,真的和她做最親密無間的事。

丈夫,妻子。

有一天,他們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她和顧予明的孩子?

嫁給誰都是一樣的軌跡,可是換成顧予明,就有哪裏奇怪。

一定奇怪透頂。

“顧予明,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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