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和暖心雨微涼 — 第 4 章 ☆、記憶重溫

二十多年前，S市社會福利院門口，有一個被遺棄的女嬰。

院長孟婷發現她的時候，她被包裹在一個小小的嬰兒睡袋裏，臉上布滿蝴蝶狀的紅斑，閉着眼睛奄奄一息。孟院長當即把她抱進福利院僅有的一間醫務所。除去包裹嬰兒的睡袋，所看到的一幕讓她觸目驚心。

這個不足五個月大的嬰孩，渾身上下長滿紅斑，體溫更是滾燙的要命。她輕輕的撥開孩子緊緊閉合的雙眼，渙散的瞳孔告訴她這個孩子已經游走在死亡的邊緣。縱使在福利院任職多年，見慣了太多殘缺不全的生命，但這個孩子的到來，以及她身上不同尋常的症狀，也足以讓她手足無措。

她趕緊找來了福利院裏僅有的兩個主治大夫，劉醫生和趙醫生手忙腳亂的查看了孩子的全身，兩人一致推斷，孩子所患的病症應該是醫學上罕見的紅斑性狼瘡。基于孩子的年齡，他們更加确定這個病症是孩子遺傳性基因導致的先天疾病。考慮到當時嚴重的病情，以及他們所裏醫學器材的簡陋，當即他們就打了急救電話，并陪同孩子住進了S市市人民醫院。

市醫院的檢查結果如他們推斷的如出一轍，的确是罕見的先天性紅斑狼瘡。醫學上有過記載，這種紅斑性狼瘡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全身性狼瘡，一種是圓盤狀狼瘡，皆屬驟發性的疾病。全身性狼瘡影響全身的器官及關節，它會使免疫系統攻擊自身器官及組織抗體，會造成血管和關節的發炎，影響身上的器官正常運作，嚴重者可致死亡。而圓盤狀狼瘡則是輕微的皮膚病，會在臉頰鼻子周圍産生一些少量的疹子，半刻功夫就能恢複正常。

很顯然，病床上的嬰孩所患的正是第一種類型，她此刻全身滾燙，高燒不退也正是因為全身的關節發炎所導致。基于孩子才出生幾個月，身體極度虛弱，又遭自身的免疫系統破壞，她身體上的紅斑才會一直持續的出現，更有有增無減的趨勢。

針對孩子少見的病例和病情的嚴重，醫院專門安排了比較有經驗的老大夫會診。他們通過各種藥物輸入和極端的針刺手法，反複的治療，反複的求證，整整三天三夜的輪番搶救，才讓這個瀕臨死亡的孩子逐漸恢複了意識。

院長孟婷也在醫院裏不眠不休的守了她三天三夜，看到這個嬰兒終于奪回了一條性命，竟感動的喜極而泣。

孟婷，自小出生在偏遠的農村，母親患有先天性智障，父親是個一字不識的莊稼漢。十歲那年，他的父親外出務工時，死在了鄰村的建築工地上。無人撫養的她被送進福利院生活了兩年，後來被一位失去女兒的母親領養。原以為從此能結束悲慘的命運，人生開啓一片嶄新的扉頁，卻不想，融入新家庭的她卻完全失去了自己。像個傀儡一樣，她任人擺布，對繼母規劃的新生活只能言聽計從。直到大學畢業，參加工作，走進婚姻。她的繼母才松了一口氣，也放低了手中的掌控欲。然而婚後的她，卻依舊沒有得到預想中的坦途。在夫妻辛苦求子的路上她被告知患有宮頸炎，所導致的後果将是終生無法生育。為了不拖累日漸躊躇的丈夫，最終與他協議離婚。離婚後不久，她便陰差陽錯的接管了曾經寄居過的福利院。加之她素來心地善良，為人親和溫暖，院外沒有了她的親人，福利院就更像她的家一樣。所以，盡自己的所能照顧整個院裏的孩子，就成了她畢生的心願。

孟婷飛身奔向醫院的婦産科，不知道從哪位産婦那裏借來了兩勺奶粉，又向護士要來了碗勺。她把沖好的奶粉一勺一勺小心的喂給她喝下，這個弱小的生命竟努力的掙紮着大口大口的吞咽。

看到這一幕，病房裏的主治醫生、護士，還有她，都激動的眼裏泛着淚光。

或許，小小的她那個時候就已經深刻體會到了生命的脆弱，所以在她以後的人生裏，她從不曾将一刻光陰浪費在怨天尤人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她要做的，就是在有生之年大口的吸食陽光，趕走生命裏的陰霾。

盡管如此，她弱小的體質依舊不能抵抗病情的反複發作。重症監護室裏，那一張張為她忙碌的面孔，或許，幼小的她還不能完全的記住，但是她懂得，她們都在盡心竭力的幫助她戰勝病魔。所以，她會不時的對他們微笑，向他們報以恩慈。

重症室外，也始終有一個守護她的人，這個人，不是她的生母，也不是她血脈相承的親人，而是那個叫做孟婷的福利院院長。

在市人民醫院的病床上，她接受了長達四個月的藥物治療，終于在衆多的醫護人員和孟婷的陪伴下，病情得以控制。雖然，這樣的病症很難徹底治愈，但是，按照醫生所囑，只要勤加照料，随着孩子慢慢長大，自身的免疫系統增強，會大大的削減病情的複發率。孟院長如釋重負的給她辦理了出院手續，出院後的她，一直跟随孟院長住進了福利院。在這個嶄新的環境裏，她重獲新生一般的開啓了成長之路。

入院第一天，孟院長用自己的姓氏為她取了名字叫孟心陽，這個孩子雖然有着不同尋常的經歷，可她真心希望她的人生裏，能從此少一點霧霾，多一份陽光。

院裏，有着太多像她一樣無依無靠的孩子。他們有的是因為殘缺的病體被父母狠心的抛棄，有的是因為特殊的家庭成員無力撫養。總而言之，幸福的人生大抵相同，而不幸的人生卻各有各的不幸。

在這個大環境裏，尤其是這群不同尋常的孩子，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會因為身體上心理上的陰影，而顯得抑郁。他們不喜歡與人交流，多數的時間他們願意躲起來一個人發呆。還有一些個別的孩子，他們從不願意有人去注意或着靠近他們，反之，他們會變得極度的恐懼和暴躁，甚至還會對人發起人身攻擊。

心陽與院裏的孩子截然不同，兩歲多的時候，她就會跟着院長給院裏的小朋友發水果，向病痛中的同伴微笑鼓勵。

三歲那年，她被同齡的一個精神不大正常的男孩欺負，打的遍體鱗傷。院長想要體罰那個男孩的時候，她卻咬着牙，用小小的身體擋在他的前面，對院長說：

“院長，不是他的錯，是我不小心，踩壞了他心愛的玩具”後來孟心陽把院長還有院裏其它職教人員獎勵她的玩具都拿來給他挑選。

五歲的時候，孟心陽已經是院裏的全能小明星。在食堂裏，她會幫着清潔阿姨打掃一些孩子故意灑在桌上地下的飯菜，會在寝室給哭鬧的小弟弟妹妹講《賣火柴的小女孩》，她還帶着一幫小隊伍，幫着幼教班的徐老師搬運書籍和學習用品。

七歲那年，院裏來了一位新成員，心陽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院長的辦公室。孟心陽當時站在門口，看到裏面的和藹可親的院長蹲着身，兩手緊緊的抱着懷裏的一個小男孩，正喃喃說

“斯雨，你已經五歲了，是一個小小的男子漢，只要在這裏耐心的等，媽媽過幾天就會過來接你的…”

那個懷裏的小男孩，果然很聽話的點了點頭。

“院長，是你叫我來的嗎？”孟心陽覺得此時出現在這，好像有一些突兀，她有些局促的望着裏面。

孟院長看着門口的心陽，遂牽着男孩的手向她走了過來

“看，斯雨，這是心陽姐姐，她會帶你去看院裏的海棠花開的有多美”

孟心陽傻傻的盯着眼前這個小男孩，他比心陽的年齡要小，有一張幹淨漂亮的臉蛋，濃眉大眼，□□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穿着一身整潔的衣服，腳底一雙精致的小皮靴纖塵不染。

她在福利院這麽多年，見慣了那些髒兮兮的面孔和舊衣破衫的孩子，這個男孩出現在這裏是這麽的與衆不同。小小的她，看過的故事和漫畫太過有限，縱使搜腸刮肚也難以找到一個可以用來形容他的詞彙，她只知道那是說不盡的好看。她就這麽呆呆的站着，直到孟院長開口

“心陽，這是斯雨，他要在我們這裏住一段日子，你能帶他到外面走走嗎？去看看東南角的那棵海棠花？”

“跟我來吧”孟心陽伸出了手，并報以熱情的微笑。

可對面的小男孩渾然不覺，依舊是上下打量着她。她有些尴尬，正準備收回自己的手，孟院長就把一雙小巧的手放在了她的掌心。

離開辦公室，心陽牽着他緩緩的向福利院的東南角走。一邊走着，一邊指着不遠處的一排灰色樓房，告訴他這是福利院的宿舍樓，雖然外面看似簡陋，但是裏面布置的很是溫馨。前行了一段，一排嶄新的紅色小院牆出現在面前，院牆的一角處還開了個小門。她停下了腳步，目光熠熠生輝的望着那裏。

“你看，穿過這堵院牆，過了小門，裏面有一排新建的教學樓。院長說，我明年就可以跟其他孩子一樣，到那裏去讀書”

她的聲音，美妙動人的像是微風拂過了窗角的風鈴。小男孩順着她的目光向那邊望了一眼，或許，他并不覺得那裏有什麽值得期待，所以依舊默不作聲。

感覺到沒人搭理她，她回過頭來，看着身邊的小人，那興奮的神情卻依舊寫在臉上。

一路的走，這個叫斯雨的男孩自始至終沒發出半點聲音，一張小臉上也沒有半絲笑容。這讓自說自話的心陽有點不知所措。但對于在福利院生活多年的她來說，見慣了太多不茍言笑地孩子，所以小男孩在她眼裏，她也就微笑置之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小男孩已經掙脫了她的手。她一步一跳的在前面帶路，嘴裏沒有片刻消停，一邊說一邊笑，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斯雨就這麽亦步亦趨的跟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總是似懂非懂。

不一會，一片豔豔的紅色就出現在了他們面前。在這個福利院的牆角，一處最偏僻的角落，一樹海棠在盛春時節悄然綻放。

孟心陽歡呼雀躍的跑過去擁抱着樹幹，良久，她才回過頭來對他說：

“你知道嗎，上個星期我來看它的時候還是含苞待放，今天就已經滿樹紅花了”

她一邊說，一邊仰頭望着這滿樹繁花，紅豔似火，嬌豔欲滴。一陣清風拂過樹梢，兩瓣落花在風中起舞，然後悄然墜地。心陽輕輕的拾撿起，放在手心裏端詳了半天，然後寶貝一樣的送到他的面前：

“斯雨，這個送給你”

他接過花瓣，仔細看過之後，疑惑的擡起了頭

“我是男生，只有小女生才會喜歡花”

她驚詫之餘，不無譏諷的看他，然後拐着彎的說：

“原來你會說話呀！”說完，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她圍着樹幹轉了一圈又一圈，把地上掉落的花瓣都撿了起來，然後放在手心裏，捧到他的面前：

“斯雨，你看，有這麽多”

她小心的把手裏的花瓣，一朵一朵夾在鬓間、劉海、發尾上，不一會，整個小腦袋上都是嫣紅的花瓣。

她高興的歪着頭，站在斯雨一步之遙的面前

“斯雨，你看我，好不好看？”像是央求着他的贊美一樣，她忽閃着兩個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面前的小男孩。

斯雨靜靜的看着這個一襲小白裙，發間落滿了紅色花蕊的小女孩，他輕輕的伸出手，将手裏的那片花瓣也戴在她的發際，然後無聲的端詳着她。

心陽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等她終于看到他臉上似有若無的笑意之後，她就像是一只美麗的小百靈，欣喜若狂的圍着他歡呼、雀躍…幾片花瓣從她的頭上飄落下來，回旋在空中，然後再掉落在他的身畔，他拾起來放到手心，微笑的看着面前的旋舞的白裙，那一刻，他覺得眼前的人就像是無數次在畫冊裏看到那個長着翅膀的天使。

心陽看着他靜靜發呆的樣子，突然停下了腳步，若有所思了片刻，喃喃自語的說道：

“我之前一直覺得你好特別，卻也不知道怎麽說，現在終于想起來了，你就像童話裏的那個王子”

說完，她又沖着他好看的眉眼傻笑。

就是這動人的一幕，許多年後的朗朗星空下，被那個弱冠少年無數次的藏在心頭回放、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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