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書 — 第 69 章

天魔的谷口擺滿了瓜果酒水,前來上香的人絡繹不絕,一時之間,這曾經人人畏懼的巨獸,已經成為了炙手可熱的救世之主,流言以驚人的速度傳播,這可是個不祥之兆,因為這份過分癡迷的信仰,已經威脅到了元嬰身為魔尊的地位。

次日下午,民衆自發舉行了祭祀,頭頂長羽,臉敷鬼面,谷口燃起三米高的火焰,嘴裏念叨着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經文,一切的轉變速度快的驚人,元嬰隐約察覺到點什麽,但未來得及有動作,就已經鎮壓不住。

淹沒在手舞足蹈的人群裏,甘棠心中念着咒語,手指輕撫谷口稀薄的空氣,安穩許久的天魔忽從谷底騰空飛起,掀起萬米高的雲霧,衆人驚呼一聲,這一招坐實了祭祀的可行性,再想反駁已無可能。

天魔被困許久,一朝釋放,瘋狂撞擊着山巒疏松筋骨,在空中扭打着身軀,震碎了雲海,地面微晃,群衆盡數跪地磕頭,雙掌合起舉在頭頂,嘴裏呻.吟着聽不清的禱告,這一副景象在人間倒是時常見到,只不過他們跪的是神,而如今的神,又能跪向哪兒去?

祭祀持續了幾天幾夜,谷口的火焰從未滅過,一直到第七日,前來拜見天魔的人已達到了頂點,崖谷上勁風呼嘯,火焰跳躍點着了夜空,今日正是滿月,月光給大地鋪了一層銀白的霜。

滿月正中.央,隐約出現一個黑色的影子,越來越近,直到有人能看清他被夜風揚起的衣袂,直到他飛向谷口上方,而天魔乖乖的落到他足下将他托起,聽話的像是他的寵物。

此人正是慕白。

月光冷冷的打在他的半邊臉上,衆魔這才想起,天魔原本就是慕白母親的愛寵,關于它的過往無跡可尋,但天魔是他母親帶過來的,這一點所有人都知道,這巨獸的歷史也是從那一刻才開始的。

衣袂翩跹,天魔穩穩的将慕白舉在頭頂,從甘棠的角度看過去,一人一獸正居圓月中央,獸身巍峨如同高山,人群一時震驚無聲,直到慕白開口打破了沉寂。

“我是來,拿回屬于我的東西的。”

話畢,天魔從他腳下飛出,慕白身形未受絲毫影響,天魔龐大的身軀沿着谷口邊緣飛行一圈,似是窺探着什麽,帶來陣陣勁風,身軀蓋住了那天地間唯一的光亮。

龐大的身體壓過來,似乎觸手可及,但它飛的極其緩慢,如同一片浮動的雲。

終于,它停下了身影,眼珠轉動,一張一合,俯身一口含住了一個人,人群四散而逃,天魔擺尾轉身飛往谷中央,它的尾巴掀起一陣勁風,風力将那一片人群橫掃了出去。

天魔飛到慕白面前,微微張開了嘴,露出躺在裏面的元嬰。

這麽一個龐然巨物,在漫山遍野的人群中精準的找到一個人,如同在牛身上精準的拔一根毛一樣,說實話,慕白心裏有些吃驚——這巨獸遠不止有一身蠻力那麽簡單。

慕白看了眼,淡淡道:“吃了吧。”

天魔嘴巴微擡,元嬰的尖叫聲逐漸遠去,圓滾滾滾進了它的喉嚨眼裏。

衆人再愚蠢也該明白此時的情況,十一長老生硬的彎下了胳膊腿兒,“拜見魔尊。”

衆人紛紛驚醒過來,陸續跪下,祭祀的火焰依舊跳躍着,谷內回蕩着“拜見魔尊”的敬辭。

一夜之間天地轉圜,魔族又換了一位魔尊,谷口的火焰只餘灰燼,甘棠裏裏外外的替他打理,而慕白只身回了獨蘇宮,身披黑色雲紋袍,看着原先父親時常癱坐的那把椅子,他時常把一只腳踩在椅子上,嘻嘻哈哈,坐沒坐相。

慕白盯了許久,不知怎麽,始終沒能坐上去,于是轉身去了後面的密室。密室正中是一副劍托,夜明珠的光日夜打在上面,上面架着一柄寶劍,老舊的木頭劍鞘裏面是光華的劍身,那是甘棠的七星龍淵,劍柄上蕩着紫紅色的穗兒。

慕白手摸在木頭劍鞘上抽.出七星龍淵,知道這劍鞘看着老舊寒酸實則并不簡單,觸感有一股雄渾的力量,一想也是,能鎮得住七星龍淵的古物又能簡單到哪兒去?

第二天一早,慕白就在獨蘇宮召見了衆人,宣告了新的規矩,十一長老才終于意識到,這毛頭小子終于長成了吃人的豺狼。

第二天夜裏,慕白提着龍淵去了甘棠的住處,他是急着來踐諾的。他小時候以為魔族很簡單,要麽是敵,要麽是友,看不順眼就用拳頭來解決,至少不像神仙們那麽虛與委蛇。長大了才知道,這天下的所有關系都不簡單,都有那麽點兒算計在裏頭,但只要是相對真誠友好的關系,都值得他用點兒心思經營維護一番。他不想與甘棠産生任何嫌隙,他們之間有交易,甘棠已經完成了他的那部分,接下來就看自己的了。

慕白到的時候,甘棠正在伏案寫字,那張桌子曾經陪伴了他幾個日夜,慕白看着還有點懷念。

甘棠給他開門,慕白笑說:“我是來兌現第一個諾言的,第二個恐怕還需要些時日,也需要你費些力。”

甘棠邀他進門,慕白将龍淵放在桌子上,側身瞅了幾眼甘棠寫的東西,甘棠正給他熱着茶水,目光掃了過來,突然說了一句,“你是怕我嗎?”

慕白疑惑,轉身看向他,“為何如此說?”

“你有點兒緊張”,甘棠走近,給他倒茶。

慕白想了想,說:“是嗎?可能是吧,你為我做了太多,我總覺得欠你什麽……”

“所以急着還回來”,甘棠替他接了一句話,他這話太過直白,但不知怎麽,慕白卻沒覺得難為情。

慕白說:“我忽然有點理解,為什麽父王堅持不讓師傅破例救他了,因為我們都不想欠別人什麽。”

甘棠又說:“那你為什麽不怕欠阿洛的?”

慕白想了又想,實在道:“跟他在一塊不用動腦子,不用怕說錯話,自然也不用怕虧欠。”

甘棠沉默了一會,心裏明白了七七八八——一旦牽扯上利益關系,大概是很難維護真正的友誼,于是說:“看來我們要做朋友還需要一些合适的時機,眼下兵荒馬亂的年歲還真不适合經營友情,不過還是先幹正事兒吧”,他掃了一眼桌上的龍淵,淡淡道,“沒想到這麽快就與它見面了。”

紙糊的窗戶鼓起一陣風,燭光跳躍,顯得屋內尤為寂靜。

慕白尚未遇到過愛情,所以他很難體會甘棠此時的心情,也不明白明明他要打的是九重天,為什麽要跟長佑山的公主作訣別。

慕白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說話,又能說什麽。

“……等來日你大業已成,将她娶回來不就是了?”

甘棠說:“我在她身上下了咒語,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

“你再解咒不就是了?你還給天魔下了咒語,不是也輕易解了?”

甘棠擡頭看了他一眼,慕白自覺閉上了嘴,什麽話都不敢說了。

慕白不明白,他不想見昭韞,一是怕他來日造反的時候看見她會心軟壞事,二是怕看見她見到自己造反的模樣。他知道,他要做的是破壞神族規矩禮法的事。有些規矩雖沒有明确的寫在天規上,卻比那些白紙黑字寫上去的更為駭人。它融彙在那片土地的某種文化裏,虛無缥缈,但深刻的浸潤在每個人的骨血裏,是無論如何都難以令人接受和改變的。帶着魔族的兵打上九重天就是其中一種,而且是最為嚴重的一種,這是對神族一直以來自身認知的一種挑戰,甘棠明白,自己的路比慕白的要難走的多。

甘棠伸手拿過寫的那一摞紙,“魔族如今的情況我已經跟你說了個大概,想來你從小在這兒長大,比我對他們的了解更深。民心已收,眼下你得防着十一長老挑事,元嬰在的時候慣着他們肆意妄為,如今你既已定下規矩,那些人未必聽之任之,他們很快就會想明白我跟你是一夥的,是殺是剮,你心裏得有個算計。”

慕白接過紙,看了看,甘棠整理的很詳細,“父王在的時候整日吃喝玩樂,也不見有人作亂,沒想到他一走天下竟變成如此模樣。”

甘棠說:“那也是你父王在你出生前就苦心經營起來的,他掌管魔族太久,衆人的服從是刻在骨血裏的,你已經邁出了很大的一步,眼下只需交給時間就是。”

慕白眼神一冷,“我得先報仇,我如今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報仇。”

甘棠一笑,“在你打算報仇之前,能否先考慮一下你的同擔?”

慕白一愣,“你不是也要殺了玄靈麽?還是你有什麽打算?”

“我的目标是神帝寶座,殺玄靈帝君只是計劃中必然的事,我之前教的你稱帝須得先收民心,你這麽快就忘了?”

慕白被他一提點,才真正開始琢磨起來。

“你同我連手,你要帶着魔族的兵殺上神族的九重天,說實話,我實在想不到你能用什麽辦法能收民心的。”

甘棠沉思良久,“是很難,不過死之将至,何懼之有。歷史是可以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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