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書 — 第 94 章
南江汜回到了山莊,提步爬上山,明明是紮實的踩在石階上,卻忽然腳下一空,石階碎裂,差點跌入萬丈深的懸崖,阿洛不知從何處現身将他撈了上去。
“師哥,你沒事吧?”
南江汜看了看身後的懸崖,心神恍惚,“天要我死,我不得不死。”
“不會的”,阿洛說,“我不會讓你死,姐姐也不會讓你死的。”
南江汜無奈道:“只怕她已經是自顧不暇了。”
少宮縱使有千般本事,卻唯獨有一個禁忌,那就是萬不可動用天書,而今遭受的反噬非同小可,天書将她緊緊困住,幾道天雷劈下來,劈的她眼睛都睜不開,再回過神的時候,山腳的雪已經融化了大半了。
她趴在地上,感覺不到自己手臂的存在,四肢不聽話的如同一個癱子,費盡了力氣,才讓自己的五指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之內。
少宮手心運法,吸收雪山上的力量來為自己療傷,以盡快恢複元氣。
身體剛剛恢複,再睜開眼的時候,已不知是何年月,映入視線裏的是滿目蔥綠,一片陌生的風景。
少宮趴在地上,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一只灰毛兔子跑來跳進她的視線裏,露出黑漆漆的眼睛,腦袋上下晃動着,似乎正滿心疑惑的觀察她死了沒有。
少宮眨了眨眼睛,将那好奇的兔子掃到一邊,撐着雙手爬起身,見對面封着天書的石洞已被長草鋪滿,少宮率先出手,将天書封死在了石洞裏,石洞內裂開一個五指寬的口子,天書直落下去,被壓在了山底深處。
少宮隔着萬丈高的深山看了看底下壓着的天書,垂頭的時候看到那只兔子仍舊不肯走,翹着兩只前腿兒站直了身來看她,覺得有靈氣,幹脆提起了它的耳朵飛去了木悅山莊。
南江汜近日挺倒黴的,天書應該是不方便現身直接弄死他,總是給他的生活安排了諸多致命的意外,搞得他現在連門都不敢出,總覺得下一秒就會出什麽意外把他給帶走了。
少宮進門的時候,南江汜正在給自己煎藥,拿扇子扇着爐子,煙氣淼淼。前幾日在院子裏被毒蛇咬了一口,飛來橫禍,如今腿還瘸着。
見少宮進門之後,南江汜驚喜的站起身,眼睛都亮了,他心裏想的是柔情缱绻,想的是可總算等到你來了,我要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才行,少宮卻面不改色的過來,眼神冷的他往後退了一步。
見他往後退,少宮反而定住了腳步,冷聲道:“過來。”
南江汜極不肯的,猶豫着過去了,換來左臉一個大耳光,非常清脆響亮的将他扇倒在地。
南江汜捂着臉,哎呦着說:“我這幾日躲了又躲,怎麽也沒想到,竟然沒有躲過你這一關。”
少宮居高臨下看着他,“你偷了天書還擅自動用,我不該打你麽?”
“該,但能不能別打臉?”他揉了揉自己的臉,“看看是不是打歪了?”
少宮沒理他,轉身走了,南江汜迅速爬起身,在她身後解釋,“當時情況緊急,我若是告訴你了你又要為難,倒不如我自己偷了的好。”
少宮沒回他,直到進了門才掃他一眼,“天書的事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拿主意了?”
南江汜說:“我這幾日夠倒黴了,我怕我死在你前面……”
少宮冷冷看他一眼,南江汜便不說話了。良久,他才說:“你看我臉歪沒歪?”
少宮說:“歪了,歪的跟個南瓜似的。”
南江汜:“……”
南江汜一把揪起跟在她腳邊的兔子揉了又揉,“從哪兒抓來的?”
少宮沒回他,南江汜便順手丢進草叢裏了,揪下幾片葉子去喂它。
少宮看着他慘兮兮的模樣,左臉又紅又腫,五根手指印根根分明,忍不住道:“過來。”
南江汜擡頭看她,“你還想打個對稱嗎?”
少宮:“……過來。”
南江汜垂着頭過來了,少宮擡手,他猛地縮了下脖子,只是這次卻沒有挨上一巴掌,也沒有聽到清脆的響聲,只感覺左臉又涼又癢的,再摸上去,也不疼了,紅腫也消下去了。
南江汜笑嘻嘻道:“我就知道你不舍得。”
少宮說:“我看還是打輕了。去做點吃的。”
三碟小菜剛端上來的時候,少宮正在給二人斟酒,南江汜看了看滿桌子的菜,忽然說:“做多了,阿洛不在還真有點不習慣,我們兩個恐怕吃不上。”
少宮說:“阿洛已經可以撐起一片天了。”
南江汜接道:“心性沒改,恐怕也改不了,還是一樣容易相信人,不過還好小鹿鬼機靈,索命鬼見識也多,總不至于讓他被蒙騙了的。阿洛長大了,師傅很後悔,說早知道他要走的是這條路,應該送去映司那裏學本事的,就算沒有甘棠那樣的天賦,也總不會差到哪裏去,他自己是教不出什麽大出息的徒弟的。”
少宮端着酒盅和南江汜碰了一個,二人喝了一個,少宮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第一次喝酒是誰教的?”
南江汜問:“是誰?”
少宮說:“他的名字我已經不記得了,過去太久了,但我依稀記得他的臉。”
少宮又倒了一杯,聲音低沉,“創世之初,那個時候還沒有時間的概念,沒有六界之分,沒有輪回,只有日月星辰,這世上只有神。那個時候,天書還沒有對我條條禁制,禁制都是後面一條條加上去的,那個時候我還是可以見人的,雖然這世上也沒有幾個人能見,放眼望去全是翠綠,直立行走的神仙十個指頭都能數的過來。”
“祖神告訴我,我的原身跌落山腳,是天書給了我它的靈我才重新活過來的,但我剛剛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躺在雪山頂了。可能是滄海桑田,山腳已經化作了山頂也未可知。
“有一回我剛歷完天劫,心中得意,坐在雪山上玩耍,山下走過一個和我模樣一樣的人,他自稱是神,說我也是神,他說只有神才會長這個樣子,說神是這個世界的主宰,神應該愛護弱小的生靈。他将我帶入了他們那個神的圈子,我們互相結識,但我們分居各處,偶爾才聯系。
“後來有一年發了大洪水,生靈塗炭,淹死者衆,衆神南下逃荒的時候我們又碰上了,他說了這事,我說,這有什麽,你想要救,我幫你救回來便是了,于是用天書壓下了洪水,将那些奄奄一息的靈物救了回來。”
後面的事,少宮不說南江汜也該猜到了。
少宮繼續說:“天書可逆改乾坤,我們幾個神,從未如此親密過,我們一起喝酒,一起游山玩水,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因為當時的世界上只有我們幾個長得像,像是貓能認出貓,狐貍能認出狐貍,我們既然長得一樣,都是兩條腿走路,都會說同樣的話,自然也應該是同一種族。”
“他騙了你”,南江汜說。
少宮嘆了口氣,“是他們騙了我。他們說天書非同凡物,應該衆神一同守護,才能共同為世間造福,不應該是我私自占有。我不肯,但我說不出為什麽不肯,于是他們以為我心存私心,假裝不再計較,繼續做出和我很親密的樣子,直到趁我受天劫的時候将我綁了起來,拿匕首戳進了我的胸口。防人之心也是那個時候我才學會的,等我再醒來的時候,天書就不肯我在世間逗留了。”
少宮說:“我日子過得無聊的時候,時常翻開天書看看,看這世間的趣事兒。人一旦有了防備之心,就會變成一個極其聰明的人,當然也會極其的冷血。那段日子我發現,人與人之間是有一些默認的規矩的,只是這規矩一天一變,沒個定性,讓人眼花缭亂,我的命太長,敵不過他們更變的速度,索性也就不再看了,所以仍有很多事是一直想不明白的。
“在我看來,兩個人打仗,或者互相算計,輸了的人會死,這沒有什麽好惋惜的。只是如今這世道,人終歸是進化的太久了,生出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情緒,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祖神想讓我知道的憐憫到底是什麽,但你們一個個的卻如飛蛾撲火似的要撲上去,後來我隐約想明白了,或許這就是憐憫。”
又說:“或許我曾經也有的,只是人心裏的熱血只有那麽一捧,一旦涼了就再也捂不熱了。他們都想要天書,與我作對的人多過善待我的人。世人都愛贊美赤子之心,只不過因為他們都沒有,這世上大多都是心性平常的凡人,能僅憑着一腔熱血就沖進火光裏只身赴死的終歸是少數,他們心裏的那點兒熱血,終歸還是被澆透了。”
“世間之人皆人手捧着一盆冷水,有幾個想着可以去添一把柴?”
不知何時,天色已經逐漸黑沉下去,南江汜說:“你不需要明白那麽多,我明白就夠了,大不了我們不和他們玩兒了。”
少宮一笑,覺得他這話像哄小孩子。
“當我奮不顧身去救阿洛的時候,我就明白,我沒法眼睜睜看着他死去,就像沒法眼睜睜看着你們死去,我是一定要救活他的。英雄皆是為了心中的理想而戰鬥,雖然後人總是證實了,他們的理想終歸化成泡沫。而我不是英雄,我只是為了那幾個還在乎的人。只是他們身上的擔子太重了。
“見證過太多的歷史,我沒法說服自己相信,這世上将不再有戰争、逃荒和霸淩,就像日出與日落,經歷過短暫的和煦東升,終歸還是要西沉下去。”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寂靜中,南方忽然射過來一道刺眼的白光,地面轟轟作響,少宮一揪南江汜的衣領子,剛跳出去,涼亭就塌了。
剛黑下去的天像被人猛烈撕開一道口子,裂口越來越多,裏面是白天,外面是黑夜,白天與黑夜胡亂交替在天上出現。
裂口的中心,緩緩浮上一個金色的小點,少宮遠遠看到,雪山已經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