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 — 第 9 章

第九章

蘇青禾的初中,籠罩在厚重的烏雲裏。

一朵,叫林昭雪,一朵,叫膽小怯懦。

母親人緣很好,打蘇青禾記事起,家裏就經常有大人來做客。大人的聚會,總是會悄無聲息的漫起火藥味,他們自己可能感受不到,蘇青禾被迫夾在他們中間,嗆得幾乎涕泗橫流。

已經成家立業的大人常常會忘記自己也是從孩子過來的,仗着多吃了幾十年的飯,就愛對小輩的生活品性評頭論足。作為這個家裏的獨女,蘇青禾不得以擔負起獻身自己娛樂大人的擔子。

有的人客氣,說着恭維的中聽話:“這孩子長得水靈,長大了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年輕。”

或者就是:“成績這麽好,又聽話,你們這孩子教的真好。”

有人偏愛不分場合地挑刺:“這小孩,阿姨都不認得了?讀書讀傻了吧,連人都不會喊。”

父母親自然是不會站在她這邊,一左一右捏着她的胳膊,把她拎到塗抹着大紅嘴唇的中年女人面前:“快叫阿姨,平時怎麽教你的?”全然不顧自家孩子內向怯懦的性子。

蘇青禾受不了這樣的場合,同桌吃飯時連菜都快要夾不穩。坐在自己家裏,坐在熟悉的椅子上,味同嚼蠟。機械地嚼完最後一口米飯,小心翼翼地跳下椅子,在一桌人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帶着感覺不到饑餓的肚子,躲回卧室。

她才像來做客的那個,很多時候。

顧予明偶爾因為調皮搗蛋,灰頭土臉地出現在客人面前,會被孫瓊芳擰着耳朵教訓:“少給我丢人現眼!”

蘇青禾想,會不會她的父母,偶爾也想抓着她的後脖頸把她拎到半空,像平時教訓不聽話的小貓一樣,用着涼薄的語氣,責備這個讓他們在客人面前屢屢丢面子的女兒。

可是他們沒有。

幸好他們沒有。

他們只是,借着帶她去動物園的由頭,順路把她帶進心理醫生的辦公室。

蘇青禾到現在也不知道診斷結果是什麽,那天之後,除了父母漸漸多起來的無意義陪聊,生活裏沒有發生任何明顯的變化。

這是小學三年級時候的事,三年級期末考結束那天,父親因為挪用公款罪,被人從飯桌上帶走。

蘇青禾被母親抱着,追出去兩條街。後面發生了什麽,她記得不很清楚,再想起來,也只是在空曠街道上回響的哭聲,和一個冰冷的“八年有期徒刑”。

別墅被扣下了。

姜孜就帶着她,帶着孫瓊芳接濟的五萬塊錢,在城東的廉租房落腳。家裏再沒有來過什麽別的客人,只是孫姨每個周末會帶着大小明過來看看她們。

父親的事沒有人提起,剛開始的幾天,姜孜還會在深夜裏偷偷抹眼淚。

有天家裏來了個年輕靓麗的女人,把屋子打量一圈,撇一撇豔紅的嘴唇,給她們留下一張二十萬的卡,背着她的香奈兒包包,踩着細得能當刀使的高跟鞋摔門離開。

姜孜當天夜裏把蘇木森的所有照片和衣服放進鐵盆裏,燒得幹幹淨淨。更沒有在蘇青禾面前說起過這個爸爸。

蘇青禾再次看見她哭,是在升上六年級的第一天,她們接到電話,蘇木森在半夜裏,把枕套塞進食道裏,窒息死亡。

蘇青禾和顧予明呆在小小的房間裏,隔着門板,聽見孫瓊芳說:“八成是被外面的人威脅了,可能進去也是被下套,只是苦了你和青禾。”

“呵,死了也好,死了清淨。我們娘倆在出租屋裏茍延殘喘,那女的在他買的別墅裏繼續吃香喝辣,我看他現在是死不瞑目。”

“小點兒聲,別讓孩子聽見。”

姜孜就抽抽鼻子,把一沓信件摔在客廳地板上:“我當初和家裏斷絕關系也要嫁他,我爸媽去世,我都到門前跪着了,我大哥還不肯讓我進門,你再看看,他蘇木森是怎麽對我的?我那時才三十出頭,他就嫌我老了!”

孫瓊芳再說不出什麽,深深嘆息之後,客廳裏安靜下來。

顧予明那天晚上也很安靜,拉着她的手,在床邊坐了一夜。

生活在兩天後步入正軌。

姜孜忙前忙後,把丈夫的遺體下葬,只告訴了顧家和幾個還有聯系的老友。蘇家人嫌兒子給家裏抹黑,只派了小女兒過來露個臉。

姜孜便譏笑着和孫瓊芳說:“你看,死了死了,連親娘老子都唾棄,到了還是我這個膩煩的老女人稀得管他,我尋思他的墓碑上還缺點東西,當時就該給他把‘做人失敗’給刻上去。”

蘇家小妹聽見了,面不改色,唇邊仍是一抹涼薄的淺笑。

姜孜就是這樣的性格,你對我好了,我甘願給你當牛做馬。你對我不好,我一定是你落難時扔石頭扔得最狠的那個。

料理喪事是她為蘇木森盡的最後一點情誼。

第二天她就辭了工資微薄的工作,在大學城盤下一個小店,幹起了花卉買賣。

這是她的母親,蘇青禾再沒有見過哪個女人像她母親一樣果敢灑脫,只可惜蘇青禾自己,是另一個極端。

家裏的變故沒有讓她變得像母親一樣堅強,她只是在走路時,把腦袋壓得更低了。走進教室,往角落裏一縮,恨不得就此隐身。初中一學期過去,只有班主任能把她和蘇青禾這個名字對上號。

這樣就挺好的,默默地過完初中三年,升上高中,又是三年,然後大學……

改變很難,她不願意強迫自己脫離舒适區。

事情的轉折點是一個叫林昭雪的女生。

和蘇青禾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她能和所有老師同學打成一片,當着全校師生的面進行國旗下演講也落落大方,笑起來,有兩個小小的梨渦,可愛靈動。家境不錯,常常請班上女生吃飯,給她們買零食。那些女生也愛和她玩,任她差遣。

林昭雪喜歡班上的一個男孩子,叫鄭明瑞,這不是秘密。只是這個男孩恰好是蘇青禾的同桌,可能是因為這個,青春期的女生就此記恨上蘇青禾。

鄭明瑞是個好脾氣的人,舉止言談無不體現着良好的家教和涵養。即便是和蘇青禾這樣沒人想理會的人,也會在路上碰到時笑眯眯地打招呼。

顧予明曾經很生氣地問她:“那小子誰啊,笑起來一臉奸相,真讓人不爽。”

“他,是個很好的人。”蘇青禾回。

顧予明更不高興了:“你在暗示誰不是好人?”

“對不起。”

“你倒什麽歉?我又沒生氣!”

“嗯。”

“嗯什麽?啞巴了嗎?給我好好說話。”

小霸王之所以是小霸王,就是因為他完全不講道理。

蘇青禾被他欺壓習慣了,左耳進右耳出,嘴上配合地胡言亂語幾句,在樓梯口分開。

顧予明成績不好,初中被分到一般的班級裏,因為這事兒還怪蘇青禾升學考考太好了,氣得兩天沒吃下飯。

她原本以為脫離小霸王的壓迫,自己應該會輕松一些。進了新班級,連個能搭上話的人都沒有,她又有點後悔升學考前沒日沒夜的刻苦複習,要麽該拉上他一起學習的。

蘇青禾和父親外面養的女人見過一面,在她升上初中的第一天傍晚。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把泰坦銀的寶馬7停在校門口,她就穿着一身名牌,靠在車門旁邊。

蘇青禾一眼就認出了她,因為她胸前別着的胸針,是蘇青禾和父親一起挑選的。原是要給姜孜的生日禮物,後來姜孜收到的,是一只OMEGA的女士手表。姜孜着實氣了好幾天,總覺得蘇木森在罵她婊。

現在想來,估計是這位看上了胸針,那支手表內含的寓意,八成真被姜孜猜對了。女人的直覺,有時候準得讓人頭皮發麻。

蘇青禾眼前泛起黑暈,她覺得惡心想吐。

女人叫錢妙妙,原來是蘇木森的秘書,蘇青禾玩父親手機的時候,看到過“錢領導”這個備注。

更想吐了。

蘇青禾不知道男女之間的感情糾葛,能這樣令人作嘔。

錢妙妙把她約到附近的咖啡廳,點了兩杯黑咖啡。輕呷一口,往桌上放了一個精致的方盒,推到她面前:“你爸留給你的。”

蘇青禾沒動,女人便自發把盒子打開。

是一條Pandora蛇骨手鏈。

錢妙妙說:“他知道自己遲早要出事,給你買了很多禮物,叫我每年八月二十五號寄一樣。就剩這一樣了,別的我拿去換錢了,打點他那些酒肉朋友,你爸是被人送進去的,替人頂罪,我本來想叫他們幫忙做個證,好把他撈出來,一群惡心玩意兒,跑得比誰都快。誰能想到那死鬼自己也放棄了,枉我替他忙前忙後。”

“你和他,在一起多久了?”

錢妙妙這才正眼看她,要笑不笑:“是了,你那時候太小,不記得了。你五歲那會兒,他帶你去公司玩,我還抱過你呢。”

蘇青禾沉默不語。

“很惡心是吧?”錢妙妙尖聲尖氣地笑了兩聲,輕輕撫着指甲上的碎鑽,“男人就是這樣,有得吃哪管什麽家花野花,反正都是玩玩而已,各取所需嘛。我倒是挺喜歡他的,他也樂意給我花錢,不過始終挂着你們娘倆,有回我把刀片擱手腕上威脅他,他也不肯留在我那兒過夜。”

“……”

“拿着吧,怎麽也是他的一點心意。”錢妙妙招來服務員,結了賬,甩着高高的馬尾,像一只驕傲的花孔雀,擡頭挺胸地穿過過道,留下一陣刺鼻的香水味兒。

蘇青禾扔了方盒,把手鏈揣進兜裏。端起黑咖啡,仰頭喝了一大口,苦澀的味道竄進鼻腔裏。咽不下去,去衛生間吐掉了,順便吐掉了那天的早餐,差點把膽汁也吐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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