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 — 第 10 章
第十章
蘇青禾想學着錢妙妙的法子,把那條Pandora手鏈當了換錢,貼補家用。又怕姜孜問起錢打哪兒來的,便不敢輕舉妄動,也不敢把手鏈放家裏,怎麽也是好幾千的東西,扔了可惜。一直放在書包夾層裏,日子久了,自己也記不清楚。
初中的孩子沒有多少心計,三兩天就結識了新朋友,迅速建立起自己的小圈子。
林昭雪長得漂亮,成績又好,唱歌跳舞樂器什麽都學過,在第一天自我介紹的時候,就招來臺下一陣接一陣的驚呼感嘆。下課桌邊就圍上一圈表情豔羨的小女生,纏着她問東問西。
一兩周功夫,大半個班的女生都成了她的“好朋友”。
“昭雪人緣一直很好,性子直來直去的,沒那麽多彎彎繞繞,和什麽人都處得來,你要是想交朋友,可以找她試試。”鄭明瑞和林昭雪從小學就是同學,男孩子開竅晚,被人惦記了小兩年也沒察覺。
蘇青禾沒有想法,本身是個沒有存在感的人,那種光芒萬丈的耀眼朋友,有顧予明一個就夠了。再多起來,她估計要應付不過來。
況且因為鄭明瑞的關系,林昭雪開始似有若無地撺掇班上女生不要和她來往。蘇青禾鼓起勇氣和前排的兩個女生搭話,對方才轉過來,嘴巴張了張,還沒發出聲音,就被教室另一頭的林昭雪喊去幫忙發作業本。于是女生們歉意地朝她笑笑,先去了林昭雪那邊。
蘇青禾觀察入微,心下了然。接連試了幾次,均以失敗告終,索性不再浪費時間和精力,一心投入到學習上。
她要考市裏的重點高中,又不比別人天資聰慧,必須靠後天的努力去補足。交不上朋友顯然不是什麽令人舒心的事,但也不難接受。
蘇青禾朋友很少很少,小學的時候還有幾個玩得可以的女生,不在一個初中,聯系慢慢斷了。身邊人來人往,始終只有一個顧予明稱得上真正的好朋友。
但是不交朋友和被人孤立有着本質上的區別,蘇青禾能忍受前者,對被孤立有着十足的畏懼感。所以在事情稍有一點苗頭的時候,想把它扼殺在搖籃裏。
她決定不再理會鄭明瑞,即便他是個很好相處的男生。
會和女生作對的,永遠都是女生。并且她們的厭惡毫無根據,有時因為你說話沒看着她的眼睛,有時因為你考試恰好在她前面一名,有時因為她喜歡的男生和你打了個不輕不重的招呼……
蘇青禾招惹到林昭雪,鄭明瑞是直接原因,可能說話沒看她眼睛和考試排名靠前也起到助推作用。
漸漸的,她父親挪用公款入獄的事,傳遍了整個班級,或者說,大半個校園。
林昭雪的父親和蘇木森共事過幾年,會知道這些,一點也不奇怪。
青春期的孩子完全沒有道理可言,不會因為她死了父親,失去一個完整的家庭而心生憐憫。他們總在她的四周,拿探究的眼神打量她,然後自以為很小聲的,讨論着她那個在監獄裏自殺的父親,讨論着她這個罪犯的女兒。
對于正在發生的一切,蘇青禾早有預感。
蘇木森被警察帶走那晚,平日裏見了他們總是喜歡小跑上來一陣寒暄的“熱情”鄰居,都抱着胳膊,整張臉暈在警車的紅藍閃光裏,啧啧咋舌,然後用帶笑的語氣說自己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
那一刻起,蘇青禾就預料到現在經歷的一切,都是必不可少的。
她有一個犯罪的父親。
她那個犯罪的父親一個人進了牢獄。
她那個犯罪的父親一個人在夏日的雨夜裏用痛苦的方式結束生命。
她和母親沒有犯罪。
她和母親沒有去坐牢。
她和母親沒有吞枕套自殺。
很多人看着眼前的事實,睜着他們那雙閃着精明淡光的眼睛,開始說起血緣對性格和人品的遺傳可能性,說起家教對孩子三觀的致命影響。好像等不及要看這個內向怕羞的女娃娃,哪天也被扣上挪用公款的帽子,被警察架出家門。
到那時候,他們又會站在人群裏,促狹地回憶起若幹年前的預言:“我就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
人情冷暖,世态炎涼。
蘇青禾懂得的。
放在三觀還沒成型的孩子身上,就更不會在意青紅皂白。管你無不無辜,管你委不委屈,我想給你貼怎樣的标簽,你就永遠都是怎樣的人。
蘇青禾最終還是被孤立了。
随着時間的推移,事态像加了發酵粉的面團一樣不受控制地膨大。
跑八百米摔了一跤,被人取了“□□”的綽號。發育比同齡人早,被同學不懷好意地喊母牛。走路習慣低頭含胸,被跳皮的小胖子抓着頭發把腦袋往後拽。考試卷錯發到另一個姓蘇的女生手裏,再傳回來時,上面寫滿了“妓。女”、“賤人”的侮辱性話語……
你永遠無法想象青春期的孩子能壞到什麽地步,就像你永遠猜不透青春期孩子突然會因為什麽和父母頂嘴。
“你要是敢和家長老師告狀,我就讓我外面認識的哥哥,把你媽的花店砸了!”在冷清的小巷子裏,林昭雪揭開陽光随和的假面,惡狠狠地把她按在紅磚牆面上,放着自以為厲害的威脅。
蘇青禾軟弱,膽小,怕事。
她信以為真。
林昭雪的那個“哥哥”,蘇青禾在校門口見過。一頭豎起的黃發,布滿整條手臂的花綠文身,嘴裏總是叼着一根煙,看見形單影只的小女生,就壞笑着把人堵在死角裏,讓他的一衆兄弟上去對無力還手的小姑娘又摸又掐。
很多女生因為這事兒轉學了,沒人敢和家裏說實話,因為他們的威脅一次比一次讓人心驚肉跳。
顧予明是第一個發現她情緒不對的人。
他每天到三班門口等她一起放學,蘇青禾想林昭雪她們找不到機會對她動手,得歸功于顧予明。
“你最近不開心?”顧予明單手插兜,把書包甩在肩上,和她一起,從林昭雪她們跟前走過。
蘇青禾小小的吐一口氣,輕輕勾起嘴角:“沒有啊,快考試了,壓力比較大。”
顧予明瞥她一眼,姑且信了她的說辭:“考試有什麽?最好別考了,到十六班來和我作伴,省得我每天爬幾層樓去找你。”
分班,是個不錯的主意。
蘇青禾預備期末考少寫幾個題,往下掉幾個班次,遠離這個烏煙瘴氣的鬼地方。
“我才不去十六班,去了就考不上高中了。”
“怕什麽?你看顧書明,三分的數學不也在附中呆着。”
“他有好幾個全國青少年競賽的一等獎,不一樣的,我什麽都不會。”
顧予明啧了一聲:“你不是畫畫好嗎?我一不讀書的都不擔心,你月考次次前一百,成天瞎操心什麽?”
“予明!”有男生喊他。
蘇青禾循聲看過去,是顧予明班上常和他一起的幾個。
顧予明擡擡手,有氣無力地揮一揮,又放下:“還不回去?”
“等老胡呢,估計掉糞坑裏了,你回這麽早?今天也不和我們去打球?”
“不了,和朋友一起。”
他們在蘇青禾身上掃一掃,露出八卦的表情,暧昧地擠擠眼睛:“回去上線啊,打幾局,反正你也不寫作業。”
“……哦。”
顧予明脾氣不好,朋友卻不少。屬除了不會讀書,什麽都會一點的那類,性格大咧咧的,直率仗義,在男生堆裏評價一直不錯。
蘇青禾很羨慕他。
羨慕歸羨慕,他身上的自信和膽量,一點也學不來。
來回說了幾圈,顧予明止了無意義的話題,揮手告別,和她一起拐進小巷。
這是去她家的路,顧予明每天放學都要過去坐一坐,把作業擺出來做做樣子,等孫姨下班來接他,他就能理直氣壯地說寫完了,回家能肆無忌憚地打游戲。
“聽說,你班上同學知道你爸的事了?”沉默了半程,他突然問起。
蘇青禾一愕,想來這件事的傳播速度和廣度,傳到他耳朵裏,也不奇怪:“嗯,知道了。”
“怎麽說?他們因為這事兒看不起你?”
“沒有啊,大家都挺明白事理的,沒把我怎麽着。”
顧予明點點頭,轉而問起鄭明瑞的事:“姓鄭那小子,你倆還同桌呢?”
蘇青禾和鄭明瑞商量過換座位的事情,鄭明瑞說如果她找好下一個同桌,他就去和老師說。如果找不着,就還是這樣。
“起碼我不會欺負你。”這是鄭明瑞的原話。
班上女生占了三分之二,大半個班的女生和林昭雪關系密切,男生為了迎合女生,也跟着起哄。剩下的雖然沒有欺負過她,但不願意招惹那夥人,惹禍上身,自然不肯接近她這個“禍源”。
蘇青禾想單人單座,教室裏并沒有多餘的位子。
最後還是和鄭明瑞坐一起,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才是真正的“禍源”。
“嗯,下學期分班的話,就不會了。”蘇青禾回答。
顧予明抓着頭發,他頭發有點長了,戳着脖子和耳朵,最近總是喊着不舒服,又懶得去理發店:“那我期末好好複習,争取往上擠一擠,你就別看書了,往後退退,我想和你一個班。”
她失笑,心情稍微好了些:“你知道三班和十六班中間,隔了多少班級嗎?”
他瞪她一眼,冷哼。
可是,有他在,總歸能求個心安。
蘇青禾莞爾,語速緩緩的:“不過我會嘗試看看,我也想和你在一個班。”
小霸王高興了,聲音都揚了兩個調:“這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