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和暖心雨微涼 — 第 8 章 ☆、人之将死
他們跑到校區停車場的時候,所有校車早已消失無影,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場地。然而,縱使這樣,也沒能影響到孟心陽的好奇心。她一路跟随着斯雨的腳步,也不問他們該如何回去,只一味的想要知道剛剛的海棠樹是怎麽在他手裏長出來的。在她看來,若不是這些年在朝夕相對中他有心瞞着自己爐火純青的繪畫功底,那麽這副畫就一定是假意人手之作。若屬前者,那她該多失敗?她自始至終掏心掏肺相待的人,居然在她面前還藏了一手?若屬後者,就更加可惡,才入校沒幾天,就在私底下結識了這麽深藏不漏的高手,居然還是背着她,更不能原諒。為了弄清這個問題,她威逼利誘、軟磨硬泡一定要讓他說出實情。
一開始,斯雨還想繼續在她面前賣這個棺子,無奈頂不住她強大的心理攻勢,逼不得已,只好吐露實情。他故作神秘的從書包裏拿出一個板夾,反面朝上的遞到心陽的手中。心陽疑惑不解的看了看。
“這不是你剛才繪畫時墊在紙張底下的板夾嗎?”
“秘密呢,就在這個板夾中”他強忍住笑,輕輕的把板夾反過來。
頓時,一副深刻在板夾中的圖一覽無餘的展現在他們面前,正是那棵繁花滿樹的海棠,迎面是斯雨一臉忍俊不禁的笑容。
她用了幾秒鐘,才從呆若木雞的狀态裏醒轉過來。恍然發現自己和那群笨蛋都被他無聲的騙了,她揚起手裏的板夾就朝對面打去。
“斯雨,你…你這個大騙子…”
可此時身邊哪裏還有他的身影,他早已跑出去了幾米遠。想也不想的,她就追了出去。
“你這個騙子,等等我…”
追出去有一站路的距離,斯雨看她氣喘籲籲的跑累了,就靠在路邊的大樹上等她。天已漸漸暗下,不算繁華的小鎮,街道上霓虹開始閃爍,萬家燈火亮起。等到她終于步履沉重的站在自己面前,他擡手取下她身後沉重的書包,挂在自己的胸前。孟心陽氣喘籲籲的雙手支在膝蓋上,大口的喘着氣。
“怎麽,這就跑不動了?”他的嘴角依舊抿着抹笑意,眼中不無奚落的說道。
“我還有個問題要問你…”她氣都還沒喘勻
“我知道,你又要問我,那塊板夾哪裏來的,是不是?院裏王老師賞的,怎麽,你也想要?”
他一邊走着,一邊回頭戲谑的朝她笑。
“那我怎麽沒有呢?”心陽朝他翻了個白眼。
“如果你真想要,我可以考慮送給你”
說完,他又自顧自的朝前走。孟心陽一聽就來了興致,立馬從後面追了上來。
此時,馬路上正是下班期的高峰,各種交通工具不斷的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他一把拉住了竄到他身前的心陽,緊張的說:
“要不要命了,不就一個板夾嘛,給你就是了”
“好,你可不要反悔哦!”
她的手掌握在他溫柔的手心,她的臉上寫滿了惬意和滿足。兩個牽手而過的身影,穿行在擁擠的人流,穿行在燈火闌珊的街道。城市閃爍的霓虹,将他們相依的身影拖的很長很長,那長長的身影,和腳下無限延伸的馬路,長久的融為一體,久到連他們自己也分不清,這一生,誰是誰的影,誰是誰的心。
在一處紅綠燈的路口,他們短暫的停下了腳步。路燈亮起的剎那,她歪着頭看着他的臉笑
“斯雨小弟弟,讓姐姐帶你過馬路吧…”
他佯裝沒好氣的橫了她一眼,不服氣的道:
“誰是你弟弟,沒看到嘛,我都比你高了多少了…”
一邊說着,還一邊用手不住的比劃。
心陽看着她,臉上的笑容變得無比的燦爛
“既然這樣,那你就做我的哥哥吧。我一直想要一個哥哥,因為我沒有親人,以後你就是我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不過,既然成了我的哥哥,那你就得一輩子照顧我、寵我,因為,我是你的妹妹,獨一無二的妹妹,也是你這世間僅有的親人…”
斯雨看了看她,沒有再說什麽,他只是把在他掌心的那只手,抓的更緊,抓的更牢…
過了一會,她忽然又想到那幅畫,于是仰着頭,一臉認真的模樣看着面前的青蔥少年。
“哎斯雨,你覺得是你板夾上的那棵海棠樹好看還是我們院裏的那棵好看?”
斯雨沒有應聲,因為他正若有所思着什麽。她也沒有再去細心觀摩他的神情,而是一邊走一邊忍不住的去想。
“不如,你沒事的時候也學着畫畫吧。我想,以你的聰明勁,不出兩年,一定比那頭胖豬要畫的好。到那時,我一定要你為我畫一幅,選在百花争豔的春日,就在那棵海棠樹下,你想,滿樹的海棠花,花下有你也有我,那該多美…”
斯雨看着她臉上寫滿的美好憧憬,是啊,那該是一個多麽美麗的童話世界,只是,在他的心裏,早就被時光烙印上了那麽一幅畫面。那是用最純真的素筆勾勒出的線條,用最質樸的情誼渲染出的風采。那滿樹奪目耀眼的紅,是她對善良和美好的完美诠釋。樹下那個穿着白裙的小女孩,攜着半空中的素蕊,還有她發梢間的花瓣,迎風起舞。那張純淨的笑臉,那副翩翩起舞的身姿,早就鑲嵌在他記憶的年輪裏,伴随着光陰走過的痕跡,潛移默化成他生命的紋理。
為了盡可能的趕上晚飯,他們走回福利院後并沒有先回宿舍,而是一路小跑徑直進了院裏的小食堂。走到門口,看到裏面昏暗的燈光,和寥寥無幾的食堂管理員,便不約而同的嘆了口氣,看來,今晚只能餓肚子了。他們剛欲轉身出門,就聽有人在背後喊:
“心陽,斯雨,趕快進來吧,我給你們留了飯”
是劉阿姨,孟心陽笑逐顏開的奔過去,熱騰騰的飯已經被劉阿姨端上了桌。
“我看你們今天沒有乘校車回來,還一直在擔心呢,你們這倆孩子,怎麽現在才回來?”
“我們今天沒趕上校車”心陽一邊吃,一邊跟旁邊的劉阿姨解釋。
劉阿姨是福利院從外面請的保潔,負責平日的食堂衛生和宿舍衛生,在福利院也做了很多年了。她年紀比較大,卻是少有的熱心腸。聽說她的孩子們老早就想讓她辭了這份工作,回家享享清福。可劉阿姨不肯,她時常說,院裏的孩子大多可憐,她也不在乎一個月那麽點工資,這個年紀的人了,只想呆在福利院裏力所能及的為他們做點事,哪怕是把院裏收拾的妥貼些,讓孩子們有個舒适點的家也心滿意足。
“劉阿姨,謝謝你給我們留飯”
斯雨看着眼前這位頭發斑白的慈祥老人,誠然道謝。劉阿姨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便就近坐了下來,并溫和的說:
“我在這福利院多年,院裏的孩子有幾個不認識的,可我知道,滿院的孩子啊,就數你們兩個懂事、乖巧,最讓人疼”
她用慈祥的目光看着眼前這兩個孩子,那目光溫暖的像是三月的春光。
劉阿姨看着他們吃完,突然想到了什麽,便問道:
“對了,孟院長出院了,你們兩個可知道了?”
斯雨不解:
“不是說還要留院觀察一段時間嗎?”
只見劉阿姨無奈的嘆了口:
“唉…她這個病啊,住不住院的…”
說完,她臉上的表情就變得異常沉重
“對了,你們啊,沒事的時候多去陪陪她,唉…不得不說,孟院長真是個好人”
世人都說好人命不長,六十不到的孟婷,在不久前被查出了宮頸癌,遺憾的是一經發現已是晚期。前段時間,醫務所的趙醫生和劉醫生輪流陪她在醫院化療。可能她心裏也清楚自己目前的狀況,加上每次化療過程中那難以承受的痛苦和精神壓力,她再三要求醫院給她辦理出院手續。她知道自己剩下的時日已經屈指可數,實在不想再把這寶貴的時間浪費在手術室和無謂的病體上。
在這個世上,她唯一的親人多年前也已病逝,而那個與她毫無血緣關系的養母,在知道她離婚重回福利院後也失望的與她徹底斷絕了關系。眼下,福利院就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安身之所,還有院裏的孩子們,她看着他們一天天長大,也由衷的覺得親切欣慰。
第二天,斯雨和心陽一大早就來到了福利院教職工的居住區,在一間小小的寝室裏,透過虛掩的房門,他們已經看到了躺在床上形銷骨瘦地孟院長。
他擡手輕輕的敲了敲門,那聲“請進…”格外的蒼白無力。她微微的睜開雙眼,看着兩個孩子慢慢走過來的身影,還是掙紮着坐了起來。孟心陽看着,很難再把昔日那個總是笑臉迎人溫柔可親的院長跟眼前這位蒼顏白發、骨瘦如柴的可憐老人聯系在一起。但她還是微微喊出了聲
“院長…”
聲音異乎尋常的顫抖,兩行熱淚也早已奪眶而出,她趴到她的床前,哽咽的再也說不出話。斯雨看着,眼睛裏也早已無聲地被蒙上了一層霧水。
當那只蒼老的手輕輕摩挲上她的臉,微微撫過她額前的發,她更加抑制不住的抽泣。
她用溫煦的目光看着面前哭作一團的淚人
“心陽…別這樣…”
那沙啞的聲音背後,是寫滿笑意的臉,可心陽卻在這張臉上剎那間捕獲了是兩顆滾燙的淚珠。
既然如此,她也無心再掩飾了。她一只手還停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卻在招乎着床頭另一端的斯雨。
“斯雨,快…快過來…”
“孟阿姨…”斯雨慌忙向前,用力的握住那只顫抖的手。
空氣像是被灌注了鐵鉛,沉重到令人無法呼吸。房間裏的人有片刻的沉默,他們久久的凝視着彼此,一任眼淚肆無忌憚的掉落。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能來看我…”她的目光滑過心陽的臉,又落在斯雨倉惶的面孔上。
“看看,時間過得多快呀,你們都已經長大了。斯雨,我還記的你剛來院裏的時候,誰都不願意親近,卻唯獨喜歡跟心陽在一起”
她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淚,她終于勉強的換上一副笑容。
“是的院長,你都不知道,他第一天在院裏度過的那個夜晚,想來是難忘極了。因為第二天大清早的他就跑到我們宿舍找我,還跟我們說宿舍裏有怪獸,把我們逗得不行,那時候他就跟個小不點似的…”
孟心陽紅着眼睛,一邊說,一邊看着旁邊有些手足無措的斯雨。
“你還好意思說,孟阿姨讓你把我帶去看那顆開花的海棠,你倒好,把掉落的花瓣一個不落的都夾在頭發上,當時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去幹嘛的了,我是要看一顆開花的樹,還是特地跑去看一個開花的小毛孩…”
他不疾不徐的反唇相譏。
聽他們這個一句那個一句的鬥嘴,孟婷終于發自內心的笑了。他們把這些年在福利院裏發生的趣事統統說了一遍。從十年前說到十年後,從福利院說到了草橋二中。整整一個上午,坐在床上的孟婷不斷被他們逗得捧腹。快到中午的時候,趙醫生過來給孟婷做例行檢查,他們這才意識到孟院長還是個病人,是要多多休息的。
跟孟院長道別的時候,孟婷依依不舍的再三叮囑,讓他們趕緊回去寫作業,周末不上課的時候一定要再來看她,兩個人欣然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