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和暖心雨微涼 — 第 9 章 ☆、身世之謎
噩耗傳來，是在三天後的下午，孟心陽和斯雨下了校車走回宿舍的途中，看到三三兩兩的同學圍在一起小聲議論。起先他們也只是覺得奇怪，走到宿舍樓下時，看到了提着熱水瓶從宿舍樓跑出來的“愛哭鬼”單子文。
他看到斯雨和心陽一臉好奇的從門口過來，便主動向前打招呼：
“心陽，你是剛回來嗎？那你應該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吧？”
心陽停下了腳步，狐疑的看看他，又看看周圍三三兩兩的人群。
“哎呀，孟院長去世了，沒有人告訴你嗎？”
心陽和斯雨同時睜大了眼睛。
“你胡說，我們前兩天還去看過她”
驟然高出八度的聲音，讓周圍的人不約而同的停止了議論，把目光紛紛投了過來。斯雨感覺到了不妙，拉着孟心陽就往職工宿舍跑。
剛跑到職工宿舍樓前，就看到迎面走出來的趙醫生。斯雨驚恐疑惑的盯着他的眼睛
“趙醫生，孟阿姨她…”
他了看眼前這兩個跑的滿頭大汗的孩子，面露難色：
“是的，孟院長去世了，就在今天早上，我去給她做檢查，發現她已經…”
“怎麽會這樣？”
孟心陽瘋狂的大叫着
“我們前些天才去看過她，走的時候她還叮囑我們別忘了寫作業，沒課的時候讓我們再去看她…為什麽…為什麽…”
片刻間她淚如雨落，泣不成聲。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再一次聽到趙醫生黯啞的聲音：
“斯雨，我本是要去找你的。早上發現孟院長去世以後，我還在她的床邊看到了一封信，是她留給你的”
斯雨接過他手中的白色信封，看着上面瘦弱的筆跡“斯雨親啓”，他訝然的擡頭看向他。
“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所以她做好了所有的準備接受死亡。這樣，應該也算沒有遺憾了吧。斯雨，你扶心陽回去吧…”
說完他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朝着醫務所的方向而去。
回到宿舍的孟心陽，趴在床上痛哭不已。同宿舍的人也有跟她一起默默流淚的，也有忍不住上前勸慰的，可她就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
對她來說，孟婷不僅僅只是福利院的院長，她更像一位慈祥的母親，她的母親。是她，把遺棄在門口的自己帶進了福利院，是她，一次又一次将她從死亡手裏搶奪回生命。她與她非親非故，她卻給了她一個家的港灣。她看着她從牙牙學語到蹒跚走路，從懵懂無知的嬰孩成長為今天的青蔥少女。她視她為骨肉至親，然而，這世間唯一的親人如今也撒手人寰，離她而去，試問，她怎能不傷心怎能不落淚。
而與此同時，在另一間小小寝室裏，斯雨強忍着內心的悲戚，正緊緊盯着手中的信封。他知道，所有的事情都該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他強自鎮定下來，讓面前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一個個走入到自己眼底：
“斯雨：
原諒我，以這種方式跟你道別！我知道，我的生命即将走到盡頭，回想這一生，除了你，也沒有什麽再讓我遺憾的了。我對不住你的媽媽，有負她臨終所托，只能陪你至此了。
我知道，這麽些年，在你的心底一直存着一個解不開的結。像所有幸福的孩子一樣，你原本應該有一個美好的家庭。有愛你的爸爸媽媽，怎麽也不該跟福利院有絲毫的牽扯。雖然你從不說，但孟阿姨知道，從來福利院的那天起，你就在時時刻刻的等着你的媽媽出現。轉眼，十幾年都過去了，那些日思夜想的期待是不是也化成了揮之不去的恨意？如果有，那就太不應該了。這世上，沒有哪一位母親願意将自己的親生骨肉丢棄。相信我，她愛你。今天，你要的真相，我完完整整的告訴你。
你的父親叫謝庭，他跟你的媽媽是大學同學，二十年前他們同在G市的工商管理學院讀書。朝夕相對的日子裏，他們同時愛上了對方。謝庭的父親是當時G市土地管理規劃局的一把手，母親是市人民醫院骨外科的坐診專家，唯一的兒子謝庭從小就被父母捧在手心裏疼。他們的家就在G市中心地段的平湖雅苑，此外還有一家人也住在這裏，那就是與謝庭的父親世代相交的G市檢察院副科長張振明。張振明有一獨生女，驕橫專寵，飛揚跋扈，卻偏偏看上了年齡相仿是的謝庭。為此，男女雙方的家長明着不說，卻在暗地裏樂觀其成。
而謝庭跟你媽媽的這段感情，是不折不扣的一段地下戀，在整個校園裏，除了一兩個他們最是親密的好友，鮮少有人知道。而我，就是當時你媽媽最最親密的好友之一，我跟她所處同班又被分在同一個宿舍，整件事情的始末沒有人比我清楚。
大學畢業後，謝庭迫于無奈，答應家裏的安排出國留學，而你的媽媽就選擇了繼續留在G市尋找工作。那時候，他們一直保持着地下通訊往來。兩個被愛情沖昏了頭的人，還經常做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為了能在短暫的假期裏一解相思之苦，謝庭會不遠萬裏的奔回來跟她偷偷的團聚，而又在短暫的幾小時後偷偷飛出國。而這一切，他的家人都無從得知。
留學歸國後，謝庭的父親通過自己的人脈在G 市給他安排了一份不錯的工作，也因此他跟你的母親開始了同居生活。正在謝庭千辛萬苦的尋找機會，要将你的媽媽正大光明的帶回家的時候，謝庭的父親突然被牽連進一宗貪污受賄案的官司中，而當時在檢察院紀檢委的負責人正是張振明。他為了成全自己的女兒，也為了解救多年深交的好友，他言辭懇切的表達了要與謝家結親的請求。謝庭起初死活不同意，可在父母親的威逼利誘下，為了穩住當時搖搖欲墜的謝家，他最終還是極不情願的答應了這門婚事。當時，你的媽媽已經懷孕三個月，聽到這個消息後悲痛欲絕，可盡管如此，她又能怎麽樣。思前想後，她都覺得謝庭不應該因她一個而放任他的家人不理，他承諾她，這一生都不會負她，而他也确實是這麽做的。
只是後來，有太多無法預料的事令他們措手不及。他們自認為瞞的密不透風的地下戀終于有一天被家裏人和張振明的女兒知曉。為此，那幫人打着扞衛自己婚姻幸福的旗號向無辜的她痛下毒手。為躲避迫害，保護尚在襁褓中的你，你媽媽不得不離開了G市，隐居到S市生活。
四年過去了，機緣巧合的，我與你的媽媽又在此地相遇。她告訴我，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善意的讓步會招致惡人的毒害；不甘心自己剛出生的孩子就被無情剝奪掉父親的庇護。為了找回她失去的一切，更為了還自己的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她将你托付給我，重新回到了G市。可當他找到謝庭的時候，一切都已變了模樣。謝庭的父親，因為重大貪污案，證據确鑿被判處無期，他因接受不了獄中的生活，自盡而死。母親在得知這一消息後，整日郁郁寡歡，不久也抑郁而終。他被迫接下了所有的債務，債臺高累的他終日以苦力過活。那些日子，讨債的人随時随地的跟着他，為了不把你們母子牽涉進來，他跟你媽媽努力撇清着關系，甚至為此不惜與你媽媽惡言相向。其實她又何嘗不明白，只是看着他如此茍延殘喘的活着，她的心就像被刀剜過一樣疼。終于有一天，他為了擺脫她锲而不舍的糾纏，慌不擇路的奔向馬路中央，被疾駛而過的汽車碾過，當場喪命。而你痛不欲生的媽媽，在确認了他的确沒有了脈搏之後，不堪重負的一頭撞死在車禍現場，雙雙殒命。
斯雨，我知道這樣的真相會讓你難過，會讓你痛不欲生，可我依然要告訴你這些事實。因為這就是你的媽媽，為什麽再沒有回來找你的原因。不要恨她，她的初衷也只是想讓幼小的你能有一個完整的家。或許，你現在還不能夠明白，可我要告訴你，你的媽媽，是我見過的世間最勇敢的女子，為了愛，她義無反顧的抛下了一切。
斯雨，你的眼睛像極了你的媽媽，你身上也同樣流淌着她的血液，答應我，不管發生任何事，你都要像她一樣勇敢，沒有什麽事情是無法面對的。我相信你，并且，我會和你天堂裏的家人，一同為你守護！”
他的臉上自始至終沒有一滴淚水滑過，然而，那張慣有的冰冷面孔此刻卻異乎尋常的猙獰。緊鎖的眉目下，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正醞釀着滔天的怒火，那股熊熊燃燒的火焰，快要将他整個人化為灰燼。無從宣洩的他，将手中脆弱的紙張□□一團，憤怒的抛向半空，擡腳之間，一張小桌應聲而倒，他像一只發瘋的困獸，在死亡來臨之前做着最後的咆哮和掙紮。
心陽推門進來的時候，所看到的就是滿地狼藉的一切，而房間的主人已經不知去向。如果不是住在有門衛看守的福利院，她真以為是遭了竊匪。她仔細的查看了一遍房間裏的物品，确認過他的随身用品都在之後，一顆懸着的心才稍稍歸位。正當她準備從腳下散落的物品中抽身，就看到了牆腳處被揉成一團的紙。她彎腰撿了起來，并緩緩打開了它。
這封孟院長臨終前留給斯雨的信，直到她一字不落的把最後一個字讀完，心中竟莫名的沉痛不已。想來，作為旁觀者的她都能感受的到凄惶無助，那麽，身為他們血肉至親的斯雨又該是一番怎麽樣的痛徹心扉。想到這，她的心被驟然提起，再看看滿地的狼藉，她提着一顆心飛快轉身奔出了宿舍。出門之後她才發現天空竟下起了雨，還伴着陣陣雷鳴。因為着實擔心斯雨的安危，她現在已經顧不得太多，她一個人在大雨裏跑來跑去的瘋找，從食堂跑到圖書室，又從醫務所找到教學樓，可哪裏有斯雨的半點影子。她越來越擔心，一度以為他是離開了福利院。于是，她便慌忙的跑到福利院門口的警衛室，門口的警衛一再跟她保證過，說絕沒有看到斯雨，她這才又匆匆的折回了她的宿舍，可令人失望的是，宿舍裏依舊除了狼藉一片的地面連半個人影都沒有。
她越發的擔心起來，出了宿舍樓又奔回到雨中。突然，在一陣電閃雷鳴之後，她看到了角落裏那間雜物間的門還虛掩着，她停下了腳步，夜色越來越沉，屋裏什麽動靜也沒有，漆黑一片。可她卻直覺的認為斯雨就在裏邊。她慢慢的推開門，扶着牆角試探的往裏走。
“斯雨…斯雨…你在裏面嗎？”
房間并不大，裏面堆滿了陳舊的桌椅木料，和着潮濕的空氣，散發出一陣陣發黴的味道。
“斯雨，我是心陽啊，你在不在裏面？”
這個鮮少有人進出的地方，在這樣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詭異的有些令她毛骨悚然。她正準備掉轉身出去，突然聽到衣服摩挲牆角的聲音。順着聲響她折回身又往前走了幾步，就看了牆角處那個蜷縮成一團的身影。他窩在一堆廢棄的桌角後面，把腦袋枕在膝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斯雨，斯雨，你怎麽在這？我找了你半天了…”
她緩緩的走過去，輕輕推了一下他的手臂。他這才緩緩的擡起頭，那渙散的目光，竟沒能讓他一下子認出眼前的人。心陽彎腰俯視着他，卻被那張臉上空洞的眼神和茫然無助的神情震懾住，不過是半天的功夫，眼前的斯雨已然像換了一個人。
“斯雨，我是心陽”
她用兩只手握住他的一只手臂，看他依舊沒有說話，索性也跟她坐到了牆角。
“對不起，我看了院長留給你的信，在沒有經過你同意的情況下…”
她低下了頭，也漸漸陷入沉默。或許，她是了解他現在的痛楚的。
她知道，當一個人，孤零零的存在于這個世界中，看着大把的時間從身邊溜走，從不覺得這是浪費，也不覺得有什麽值得珍惜，因為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為何而活。光陰日複一日的消磨，四季輪番在眼前輾轉，她依舊不知道腳下的路将通往何方，人說的未來她也始終看不到是什麽樣子。人們常說要活的無欲無求，她有時候覺得她是真的做到了。因為在她的世界裏，沒有誰會為她憂心，也沒有什麽事值得她去挂念。看着眼前忙碌奔波的俗世，那些千絲萬縷，那些紛紛擾擾卻從來與她無關，那是種怎樣的孤獨和失落？她在無數的夜裏迷茫過，彷徨過，痛過，哭過，可這一切都過去了，因為在她的寂寞的世界裏，走進了一個與她一樣的小男孩。現在，他雖然是難過的，雖然是悲痛的，可那又有什麽可怕，因為在他的身邊，還有她。她或許沒辦法為他止痛，為他縫補傷口，可她會永遠陪着他，讓他永遠也不會感到孤獨。
“心陽，會不會有那麽一天，你也要從我的身邊消失，永不再見？”
他的眼中溢滿了凄惶，而她卻堅定的告訴他：
“斯雨，只要你不離開我，我就會永遠留在你身邊”
是的，他們不會再分開，他們還會有什麽理由分開。從前的他，一直心心念念的盼着他的媽媽來接他，盡管她沒有出現。福利院裏十年如一日的殷切盼望，确實有如院長所說，那些點點滴滴的等待已經慢慢積怨成恨，可無論如何，這是他這些年的生活目的，是他賴以生存的唯一希冀。然而，當他接到孟阿姨留給他的那封信的時候，這一切都破滅了。從來學不會逃避的他，在那一刻卻不知道該如何接受這個事實。如果可以，如果他還有選擇的機會，他寧可不知道這些，寧可依舊在福利院裏等。心存希望又或者充滿怨怼，都好過被如此殘酷的現實擺布。想想這些年，他內心覺得自己可笑之極。或許，早在十年前，他初次來到這裏的時候，就該相信自己內心的直覺，清楚自己不會再有被接走的那天。十年一夢，縱然是再美的肥皂泡也該有破滅的一天，而現在就是他該徹底清醒的時候。
他試着清醒的告訴自己：
“外面車水馬龍的世界，再與我們無關了…”
可在她的心裏卻有一個聲音暗暗在說：
其實那些，從來都與我們無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