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書 — 第 59 章

阿洛心直口快,南江汜左思右想,覺得這還真不是沒這個可能,經過魔族那麽一鬧,九重天也很快就會知道此事,到時候六界皆與她為敵,以少宮那脾氣,保不齊還真就随手滅個幹淨。

約一刻鐘後,阿洛和慕白放下碗筷,南江汜吩咐阿洛去休息,自己收拾了。收拾完之後隔着門與阿洛交代了幾句,這才辭行去了雪山。

他行至一半已經入了夜,越靠近雪山就會越冷,不知不覺,鬓角和睫毛皆已經沾滿了冰霜,霧氣濃重,連路都看不清,只怕要一頭栽在雪山上。南江汜手腳凍得發冰,懷疑下一刻就能從天上墜下去,卻總覺得身體裏的血是熱的。

剛落下雪山,他就忙不疊進了山洞,洞內沒有人,不知道是不是少宮沒回來,南江汜點了燈,在洞內暖了暖手腳,從箱底扒出一件厚實的披風,這才出了洞門四處找人。

外面忽然下起了雪,盈盈白光,似從星星上墜落下來,被夜晚襯的如此明亮,雪花挂在兜帽的絨毛上賴着不肯化掉,載着月光撒了滿地。

南江汜一邊走一邊喊,“少宮?”

在山頂上轉了幾轉,見崖上的涼亭裏也沒有人,終于确定少宮不在,想到自己在這裏呆一夜,恐怕明天就是一塊雕塑,頓時發起愁來。

他化出竹竿與薄紙,在洞門前支起一盞盞燈籠,三根竹竿支起架子,盈盈燭火跳躍着,時不時被雪花無情的撲滅,南江汜則不厭其煩的穿梭其間點着燈——他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兒幹,一動不動肯定凍死。

子時少宮才回來,落地時見山上亮了一大片,洞門前的那一大塊平地已經被擠得滿滿當當,就連崖上的涼亭也沒有放過,南江汜正拿着火折子點着燈,聞聲回頭看她一眼,兜帽寬大,只漏出他一雙眼睛,在夜裏比燈光還要明亮,絨毛沾着細雪随風微揚。

少宮一愣,別過視線去,冷聲道:“來我家門口放火是否有點太過分了?不知道我看着火就煩嗎?”

少宮自顧自走進了洞裏,南江汜急忙跟上去,“我是怕等不到你來就先凍死了,點這麽多燈籠,似乎暖和了一點。”

少宮抽出腰上的天書放下,回頭見南江汜凍得一臉慘白,便施法封住了洞門,他肩上飄搖的絨毛終于靜了下來。

少宮問:“魔尊怎麽樣了?”

南江汜說:“我走的時候他還沒醒。”

少宮點頭“嗯”了一聲,“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今日冒着生命危險來到這裏究竟是有何貴幹?”

南江汜光聽語氣就知道,她心裏還在生着氣,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麽,若是惹得她更生氣了,保不齊六界的宿命就栽在他這裏了。

南江汜笑道:“只是來看看你不行麽?”

少宮白他一眼,似乎更氣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臉色已經告訴我了”,少宮說,“那日在十一重天的長鳴寺裏,我在追查陸之道的時候你欲言又止、臉色猶疑,我當時不明白那是為什麽,後來才慢慢猜到了你那時在想什麽。其實你一直都在想,若是所有人從來都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若是事情就只是事情本身,沒有天書去修改去遮掩它們,那麽你們,你和六界的其他人,未必就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未必就面對不了即将到來的災難,你覺得我将這些看得太過隆重了,沒有必要緊追不放,是不是?”

南江汜感覺自己今天來就是一個錯誤,但他确實不明白少宮如此生氣的原因。少宮正在氣頭上,說什麽都聽不進去,但不解釋又不行。

“我确實是這麽想的”,南江汜嘆口氣說,他沒想到少宮能将他一個不經意的表情放在了心裏,“我一直不懂天書為什麽要頻繁的抹掉關于你留在世間的痕跡,為什麽會不時地修改抹除世人的記憶,如果世人都知道你的存在又能怎麽了?就算是我們從追查引天石開始就知道了它要降災的事情,可誰又能把它怎麽着?祖神說過,除了你沒人能毀的了天書,所以我一直想不通,它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生于世間,身體裏淌着信仰這片土地的血,你從內心深處相信衆生沒有那麽不堪,不至于讓天書如此防備,你甚至覺得它這麽做是對世人的一種愚弄。”

南江汜說不出話來,他在心裏思考着,是否自己真是這麽想的。

“想做個實驗嗎?”少宮說,“說實話我也很好奇,如果将所有事情的真相公布于衆到底會發生什麽,他們是否值得你如此信任。”

南江汜一愣,心裏打起了鼓,他知道自己終于還是改變了六界的宿命了。

“做什麽實驗?”

少宮展開天書,卷軸滾落到了案桌下面,“抹掉它修改過的痕跡啊。”

南江汜握緊了手指,直愣愣盯着她,少宮伸出三指,抹過天書絹面,絹面閃過一片柔光,柔光散去,天書不見任何異樣,南江汜的眼角卻突然一抖。

“怕什麽?”少宮說,“反正也沒多少時日了不是嗎?正好我也想看一下,這群人到底值不值得我為之付出性命。”

南江汜一怔,眼睛頓時紅了,嗫喏了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我從沒有想過,要勸你獻出性命毀掉天書的事,少宮……”南江汜急忙站起身,走了兩步,沒一會兒又坐下,将二人之間的案桌端去一旁。

“你不能留下我一個人!解了我的永生咒!”

少宮還是頭一回見他如此激動,這人的脾氣萬年不變,對着個蛐蛐兒都能聊個半天。

“你不能這麽做”。

他哭了,少宮洩了氣,“你以為我死了,你也能活的了嗎?永生咒是依托我的法力才穩固在你體內的。”

“你保證你沒騙我”,南江汜說。

少宮沒好氣道:“騙你個鬼。”

南江汜情緒終于穩定了點,低頭在袖子上擦了擦臉,順便喘息幾口氣穩定心神,再擡頭時沉聲說:“你說你見慣了災難,天書降災也沒什麽,你說六界已經爛到了骨頭裏,确實已經到了該換換血的時候,說實話,我并不是很懂,畢竟我只活過這一輩子。”

他們朝夕相處了三十年,從來都是避免談論這些問題,南江汜知道,他們在此方向上的見解一直都是不同的,不想故意挑起争端,也不想因為自己而改變少宮的決定。

“其實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只是你想去做,我便陪着你去了……”

少宮倚在洞門口,聽他說着話,看着外面的飄雪,雪落無聲,卻将燭火撲滅了,風吹倒了支架,洞門外已經黑了一大片。

她輕輕嘆了口氣,原來感同身受确實是不可能的事,這世上從來都是佳人易得,知己難求啊,只是自己這個天生的宿命,就注定了是一直要孤獨的。

少宮的背影忽然變得寂寥了許多,她活了許多年,從來都是一個人獨行于六界邊緣,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孤獨,卻是頭一回深刻的體會到何為孤獨。

原來最親近的人之間也是有距離的,而這種距離一旦出現,就會顯得格外的遠。

南江汜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洞內一時安靜下去,連風都吹不進來,燭火也不跳躍了。

少宮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正一臉無辜的仰頭看着她,有些茫然,還有些委屈,頓時無奈苦笑一聲,張開雙臂,“過來。”

南江汜立馬松了一口氣,起身去抱着她,乖得很。

少宮拍拍他的背,說:“好吧,其實我也不了解你,畢竟我們個性天差地別,不過我動了或許可以毀掉天書的心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想你應該知道。說實話,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多大的決心會去救他們,從你父親修改天書掌控九重天開始,這神族管理下的六界就已經爛到根了,我甚至還覺得天書降災降的沒錯,你倒是不必因此而覺得愧疚,我也沒有愚蠢到只單單為了一個人,就把自己命葬進去的地步。”

南江汜不習慣少宮這麽跟他講道理,按照她的習慣,她生氣的時候會一腳把他踢開,再随手拿起一樣東西抽他一頓,或者幹脆讓他滾。兩人的相處模式于今夜發生了些變化,誰也不知道是會向哪一方向轉變,是好的還是壞的,但陌生已經讓人感受到足夠的不自在。

晨光熹微,日光從雲層裏透出來,少宮問:“需要送你回去嗎?”

“別”,南江汜趕忙說,“還想多呆一會,等天亮以後吧。”

少宮也沒說什麽,獨自走出洞門,去了山崖上的涼亭等日出。

南江汜跟上去,一出洞門凍得渾身哆嗦了一下,什麽情緒都沒有了。

“其實,我本來只是想問,關于魔族的事情你是打算怎麽處理的,昨夜是去魔族了嗎?”

“沒有”,少宮說,“去了十一重天,抹掉天書所修改過的痕跡,受到影響最大的就是他。”

南江汜想起來了——甘棠才是真正的太子。原來少宮真的是早就想好了,不是一時意氣用事。

“需要我做什麽麽?我現在就可以宣布退出戰局”,南江汜說。

少宮忍不住一聲輕笑——他還真的是什麽都不在乎,也真是一顆難得的修行之心。

“你不是他的對手,玄靈帝君才是,我問過他的意見,囑咐他要小心。甘棠知道降災一事之後,不見任何慌張,他甚至希望天書能公布出真相,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有人想起這天下本就是明家的,而他們對他的父親又做過什麽。”

少宮看着不遠處雲彩被片片染紅,霧氣瞬間被驅散了。

說實話,有時候甘棠對她內心的觸動甚至比南江汜還要大,尤其那晚他的一番話——即使他知道已經時日不多,這天下估計都等不到他坐上神帝的位子就已經完蛋了,奮鬥反抗似乎再沒有任何的意義,即使他知道真相公布以後自己可能會遭遇什麽,他還是希望真相能被公布于衆,就算只有短短幾年也行。

甘棠是生活在陰影裏的金子,看似與世浮沉,實則內心的方向始終未變過。

只是他的目标是神帝寶座,所以反倒顯得虛榮勢力了。

少宮正出着神,忽然感覺唇上涼了一片,她回過神看見南江汜碩大一張俊臉湊在她眼前,笑嘻嘻說道:“反正都快死了,別生氣了好不好?”

少宮屏氣凝神半天,握緊了拳頭,吐出一個字:“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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