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書 — 第 72 章

玄靈帝君甚至沒有給他拒絕和思考的機會,冥王腳步匆匆,預感自己大限将至——他前有元嬰威逼在前,後有玄靈算計在後,只怕這把老骨頭,也終于到了該入土的日子。

一回到地府,等在他面前的竟還是那鬧心的元嬰,冥王眼下哪還有功夫跟他鬧,随口甩下一句:“來人,帶走。”

那元嬰一邊被拖着,雙腳在路上畫出兩道筆直的線,鎖鏈拖着地面清亮的響,嘶吼道:“老鬼!你可想好了!兩天之後,你我一起陪葬!”

“陪葬”倆字着實讓冥王深思了一把——甘棠還只是個孩子,他隐沒于世間很少有動靜,和他也沒多大交情,更多的也只是同情,和從少宮那裏聽來的幾句惋惜罷了。

可是太子臻于……那真是一位勤政愛民的明君啊,若他在世,這世間必定不是這番模樣,若他在,若乘琚在,神魔兩族安穩,天下也就安穩。可沒想到十萬年過去,竟被人算計至厮,一桶一桶的往身上潑髒水——可不是,死了的人哪能張開嘴反駁呢?還不是任他們說。玄靈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将天上那群人管理的如此乖順,估計那能張的開嘴的也被處理的差不多了,誰還能記得太子臻于的明政?

冥王實在看不下去,又想到乘琚臨死前,拖着最後的一縷氣,将剩餘的力量用在了輪回臺上,猶記得當初他捂着胸口來到了地府,搭着他的肩膀跟他說:“冥王,我已經是死了,這最後的七天對我來說沒什麽意義,我被軒轅困着,不能化成形去見我兒子,不如把剩下的這點微末力量供你修固一下那輪回臺,也算是死得其所。”

臨跳下去之前,他還特意囑咐他,“我死了也就死了,但若是這天災能消解,為後世留得一片清明,那我也不會委屈我死的早了。少宮心裏一定是有什麽打算的,我不曉得在我們之前的那一個世界上她是怎麽過來的,但你我都知道她不是冷心腸的人,這世上已經有太多人和她扯上了關系,每一個她都沒有辜負過,她對慕白的好,好到慕白都快要叫她娘了。但她既然什麽都不做,甚至冷眼相看,那必定是心裏有着盤算,若真有這個可能,你得看好機會,去求求她,能留一世就留一世,若她責怪起來也無妨,你我本就是六界中人,有點私心才是常情。”

冥王未來得及向他解釋書魂一事,魔尊就已經跳下去了,真是一大遺憾,他再也沒有機會解釋了——少宮曾跟他說過自己是書魂,她當真沒有法子麽?……

冥王擡頭,看着門匾,“鬼門關”上那些紅鏽,那是不知道多少年疊加起來的血跡——總有一些鬼不甘心受死,要在臨進門之前鬧騰一番,結果把自己折騰的灰飛煙滅。

鬼族是六界之中備受尊重的一族,但同時,他們也是同最低等的人族關系最密切的一族,可能正因如此,悲憫總是刻在骨子裏的。

冥王咬咬牙轉身,一路奔着魔界而去。

彼時慕白正在甘棠這裏,不大的書桌上擺着一摞摞案卷,甘棠無奈道:“你自己那麽大的書房,為什麽偏偏要來我這裏,下了朝也不讓人閑着,搞得我現在總覺得無時無刻不在公幹。”

“誰讓你占了師傅的房子?”慕白說的理直氣壯,“我遇上費解的事就忍不住過來這裏,心中踏實,何況,你不也覺得我們彼此商議要事互相進步,實在是酣暢淋漓嗎?”

甘棠托着臉,說:“是又如何,這進步的也忒勤快了。”

甘棠不得不承認,慕白是個好哄的,這才沒過幾天,他就已經完全對他卸下了心防,也不像當初面對他時那麽謹慎了。

慕白說:“說點正事,關于九重天,你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甘棠皺了眉頭,“沒想到帝君對我防的那麽嚴,高壓的政策之下,那些曾偏向我的人,早就不敢言,或者被他刮幹淨了。不過,那些人其實也不是我的人,而是父親的人,只是……”

只是作為契口,還是有點用的,否則若等自己創造切口,可就太費時費力了。

但他卻忽然停住了話頭,眼神防備的盯着門外,慕白看着他的臉色,又順着他的眼神看過去,問道:“怎麽了?”

“有人來了”,甘棠說。

慕白起身開了門,與此同時,院中正落下了冥王本尊。

這世上法力駭人的鬼沒幾只,二人雖未見過冥王,但看一眼他的神元,心中立刻有了猜測,互相對視一眼,都不知道這鬼王大半夜的突然過來魔族是做什麽的。

老冥王仰天哈哈笑幾聲,“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兩只小鬼頭看着不大,沒想到還挺有出息,竟這麽快就發現了我。”

慕白說:“來者可是冥王,不知是何事驚動了本尊。”

慕白在心裏盤算着,他是以什麽身份來的?是以鬼王,還是個人的立場?如果是鬼王的話,那對魔族來說意義可就重大了。

但這大半夜的,顯然不太可能。

“讓我看看,哪一位是甘棠?”

甘棠一怔,沒想到他竟是來找自己的,立刻上前行禮,“在下甘棠,見過冥王。”

冥王将他上下打量幾眼,“太子臻于生了個好兒子。”

甘棠心中立刻一緊——他身為臻于之子,如今卻堕入了魔族,真不知道這鬼王半夜過來如此說,是不是特意來挖苦他的。

只聽冥王又接着說:“以你的力量,本不該懼怕玄靈,又為何要窩藏在這魔族裏?”

夜裏的冷風一陣陣刮在兩人身側,靜谧之後,甘棠說:“想将武力造成的流血,盡量壓到最低,否則就算奪得這九重天上的寶座,也只能頻繁的用血來穩固帝位,這不是我想要的。”

冥王點點頭,眼中流露出贊許,“這不是你想要的,但是是你無奈之後最後的計劃是不是。”

甘棠握緊了拳頭,點了頭。

冥王說:“念着乘琚對我鬼族的恩情,我來是特意告訴你二人一聲,玄靈帝君今日召集六界之長,宣布将甘棠逐出神族,永世不得踏入神族一步,讓我把你的名字從神族的生死簿上抹去,我不知道活人的名字能不能抹去,畢竟這世上未有這樣的先例,誰也不知道會産生什麽樣的影響,如果不行,或許還需要将你移到魔族的簿子上。”

“我特意來提醒你一聲,今日,帝君在九重天上說了一番話,對如今的小神仙們和各族之長灌輸了一些不符合史實的東西,孩子,你恐怕沒其他的路能走了,早點做好心理準備。”

冥王手指一點,點出一縷白光,甘棠迅速伸手握住,與慕白同時垂頭看去,正是那日玄靈帝君在龍椅上扭曲事實、大誇其詞的景象。

再擡頭時,冥王已經不見了。

地府裏,判官眼巴巴等着冥王回來商議正事,卻怎麽也等不來,擔心的在殿裏繞來繞去,唯恐他被帝君給扣下了。

冥王卻整理了心情奔着南海的方向去了,直至那雪山開始在眼前露出形狀,冥王拍碎了身上的冰碴子,落了下去,施法給自己罩了一層保護殼,手腳并用的開始爬雪山。

他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只感覺這雪刺的晃眼,已經開始不辨東西,閉着眼摸着個斜坡就往上走,後衣領子卻忽然被人揪了一下,湧進來一股暖流,疏散了他凍僵的筋骨。

少宮揪着他帶他上了山頂,落地随手扔在一旁,“你爬的跟個烏龜王八蛋似的,一把老骨頭,撅着腚在那做什麽?”

又說:“幸好你的命硬,遇上我正回來看見了你,否則你是要凍成個球麽?”

冥王不是不知道這雪山一般人是爬不得的,大約也就到山腰處,不是灰飛,就是煙滅,他這也算是知法犯法,所以少宮是當真動了怒,說出的話也是真的不好聽。

“謝……謝神女,救命之恩。”

“說吧,你拼着老命來找我是來做什麽的?”

這雪山反着白光,晃得他老眼昏花,“我想最後再問一次,這天災究竟可有破解之法?”

少宮怔了一會,忽然又怒急攻心,很想将冥王從山上一腳踢下去。

“有”,她沉聲道,冥王滿臉期翼的轉頭看她,結果只聽少宮說:“我死。”

冥王不錯眼珠的盯着她,扶着冰冷的雪地站起來,聽見自己說:“有沒有其他法子,換成是我都可以。”

少宮冷笑道:“老骨頭,你還是好好享受你接下來的日子吧,還是你想和映司一樣永世不死?”

“不,我沒這麽貪心”,冥王立刻說。

“那正好”,少宮說,“永生咒連救兩人,已經成為天書的禁制了,我若用它再救你,恐怕我們得一起陪葬去。”

冥王忽然心累至極,一屁股又坐在了雪地上,眼中憂思甚重,但他忽然就笑了,笑的越來越厲害,渾身顫抖,及至最後根本停不下來,躺在雪地上打滾。

天空漸漸飄落雪花,落在他的臉上卻化不了,他畢竟是一只鬼啊。

“忘了我剛才說的話吧”,冥王說,“我今日來這一趟,是來找你敘舊的。你已經很久不去地府了,是不是重色輕友,把我這把老骨頭給忘了?”

少宮正要回他的話,忽然又看着他覺得礙眼,揚揚手将他一把送了回去。

……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