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答辯師誤撈失憶前夫後 — 第 34 章 月白
月白
冥界。
月白邁過門檻,往屋裏走,将那碗玉露羹擺在桌案上,眼神無意掠過上面的三界公約,想起靈眇剛剛好就要抄書,自己還那般對她,心中自責不免又加重幾分,奈何又實在不知如何開口談起,就只是愣愣地坐在那兒。
靈眇看出他的苦惱,率先打破沉寂:“月白……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我二人之間也确實不止區區‘千萬年’三個字就能作結,只是我不——”
“趁羹還不涼,快喝了吧。” 月白打斷了她的話,似是不想聽靈眇接下來要說的話,“這些話你不必再說,我都明白。”
他的眉睫低垂,緩緩吐出幾個字來:“今日是我唐突。”
靈眇坐在他對面,看到了那碗玉露羹。一路過來,風急,但羹卻還是溫熱的。
……這算是致歉?她心底裏這樣想,可現在她實在沒什麽可責怪他的。
兩人初次相遇的時候,月白還只是個剛來冥界的小亡魂,說小其實也不小,大抵是沈財富那小子一樣的年紀,靈眇像一直以來那樣,靜坐血池中央,等着他說說他短暫而又微末的小半生。
靈眇揭開盞,輕輕搖晃碗內的羹食,光影轉動。
她在很久很久之前遇見的月白,那時候他還不叫月白,只是個沒名字的毛頭小子,準确來講,是個毛頭小賊。這個似乎剛剛弱冠的小子坐也沒個坐相,來的時候嘴裏還叼着跟不知哪兒來的狗尾巴草。
他也像從前所有亡魂那樣,認真地回味了一遍自己頗為短暫的一生。
靈眇問他,怎麽小小年紀就來了這裏。
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很明媚,和其他在山野間長大的孩子一樣,亮閃閃的,閃着很有獸性的光。他眨巴眨巴眼睛,說自己餓了,夜裏又冷,饑寒交迫,于是偷偷摸到一個大戶人家的廚院裏頭,偷饅頭。
那日剛剛好就只剩下他一個亡魂,靈眇顯得很是有耐心,便問他,大戶人家廚院裏頭怎麽會有饅頭吃。
他愣了愣,恍然大悟地眨眨眼,接着用一種很得意的語氣說,所以我沒偷到饅頭,喝了碗甜甜的水。
靈眇問,什麽水。
他想了想,說,那水裝在一個很小很漂亮的碗裏,很香甜,裏頭有紅棗,晶瑩剔透的。
他很是有禮貌,有問必答,又回到靈眇剛開始問出的那個問題,他解釋道,自己因為偷喝了那碗甜水,于是被打了一頓狠的,身上疼得厲害,沒多久就遇上了姐姐你。
作為靈辯師的靈眇不可能每來一個人,就把對方的經歷問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于是擡手準備放這孩子重新入輪回。
所有經過的亡魂若是聽到這話,早就一蹦三尺高,可他沒有。
他平靜地站了起來,問準備離開休息的靈眇:
“你呢,你不走嗎?”
靈眇只當他不懂事,還問出這樣單純甚至顯得愚笨的問題,她想走,但她當然不能走,也走不了:“我哪也去不了。”
他的神色在半晌的猶豫後終于堅定下來,笑出來,說:“那我哪也不去了,留下來陪你。”
冥界沒有陽光一說,可靈眇那個時候卻覺得他的笑很澄朗,像她在人間見過的陽光一樣,陡生暖意。
她的座前總是來來往往,送走一批又來一批,沒人在意過這位靈辯師的去留,更加沒人會說“留下來陪你”這樣一句在她看來很是荒唐的話。
靈眇勾了勾唇,想開口拒絕時,又聽這人說:
“如果留下來,是不是就再不會被說成沒人要的小乞丐。”
他說起他的風餐露宿,說起他并不美好的短暫童年,說起那些動辄打罵的路人,談起那碗喝過的甜水時,眼睛一彎,似乎是想笑,但卻流出豆大的眼淚來。
“姐姐,讓我留下來吧。”
靈眇細細查看了眼這個可憐的家夥,想着他變成亡魂也仍心心念念的那碗甜水,于是破例帶着他的魂魄來到了人間。
故地重游,他指着被打翻的,角落裏的那半碗東西,剛剛流過眼淚還水光閃閃的眼裏又亮起明媚的笑意,說就是它。
靈眇分辨了會兒,告訴他這是羹,玉露羹。
她帶着他去喝了。
靈眇想了想,覺得身邊有個這樣的人,其實也不錯,于是看着剛剛喝過羹很是開心的他,她開口了。
那個時候,素月當空,夜色怡人。
“跟着我的話——”靈眇負手離開,“那你以後就叫月白了。”
兩個孤獨的人,靠在一起,就不再是流浪了,月白說這是結伴而行。
……
靈眇喝了口熱羹,收回思緒,放下碗的那刻,正好和月白對上視線,她沒有跳開相接的目光,而是用從前她第一次見月白的口吻,看着他說:
“不愧是月白尊者從前最愛喝的甜水,甘甜清冽。”
月白會意地笑了:“那時候還不是什麽尊者,只不過是個被亂棍打死的小賊罷了。”
靈眇:“那看來這個小賊還蠻講義氣,說好結伴而行,這一伴,好幾千年好幾萬年的時光都過去了。”
兩人又重新聊起天來,像是第一次見面的那樣,平和地,安靜地。
“說起來不講義氣的還得是你吧。”月白語氣沒有一絲責怪,而是笑着說,“想當初我心意已決留下來的時候,可是個沒名沒分的鬼魂野鬼,就連鬼侍們都常常笑話我。你也不知道給我安個什麽響亮的名號……”
月白剛剛來時,并沒有資格做鬼侍,只能一天到晚跟在靈眇後頭,那時候他也還不是後來能遮冥界半邊天的尊者,作為初來乍到的孤魂,每天無非就是幫着靈眇看看一些無聊至極的書卷和公文。
小小亡魂,在冥界自然也得從小做起。
靈眇得逞地笑笑:“那我還不是為了鍛煉你的能力?”
所以,月白剛開始只是個童子大小的小鬼,而且還有哭臉和笑臉的正反之分。他總說靈眇脾氣不好,所以哭臉撒嬌,笑臉賣萌。
靈眇笑他狡猾。
此刻,早些時候的尴尬暫時消隐下去。月白抗議道:“那好歹成了尊者之後,至少也給我換換樣子吧!天天給人做牛做馬,又是修結冥樹,又是處理答辯,容貌還需要我自己修煉??!!”
靈眇誇贊道:“但你修得還挺好……”
月白根據自己從前的少年模樣,終于在某天,成功地将高大威風的人形給修了出來!
聊了許久,靈眇當真是困了,打了個哈欠。月白見狀,将桌上的書卷都整理好,站了起來:“靈眇,我們……”
靈眇知道他要說什麽:“莫逆之交。”
月白的笑輕揚揚的,像是那夜風裏飄下的柳絮。末了,他走到殿門外,不知為何又回頭看了一眼靈眇:“玄硯……”
靈眇猛地把頭擡起,與此同時,玄硯本人也一怔。
“此人,很好。”月白聲音淡淡的,說完,就離開了。
靈眇在原地站了許久,愣是讓玄硯叫了三聲都沒回話。玄硯把被子掀開,發現靈眇坐在床沿邊,一直旁聽的玄硯這時出聲,說:
“月白此人,也很好。”
靈眇疲困地點點頭,表示肯定。
其實玄硯多少也猜出來了點月白的心意,裝作不經意般問道:“……那,你呢?”
靈眇把頭靠在床邊,喃喃着低聲說了幾句,然後徹底睡了過去。夢裏是一些光怪陸離的剪影,和一些看不清人臉的低語聲。
可即使是在夢裏,也沒有關于過去的半分線索。
她感到身體忽的一下騰空而起,轉而被輕放在床榻上,腰間環繞着一雙強有勁的手臂,哪怕是在夢裏,也讓人頓生心安。
有人替她把被子掖好。
玄硯因為躲的地方在床的內側,所以要想出去,得繞過外側的靈眇。他剛伸出半個身子,就被靈眇一個翻身攔下,繼而倒在床上。
礙于不想把對方吵醒的想法,他只得按兵不動。
靈眇睡得熟,一只胳膊放在玄硯胸前。玄硯呆着思考了很久,最後輕輕捏住靈眇衣袖的一角往她自己那邊挪了挪,誰料對方又往前進了幾分,這下将玄硯這麽大個的個子圍堵在角落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無奈,他只能開口輕聲喚道:“靈眇,你過去些……”
還在睡夢中的人,眼簾垂下來,遮住那雙淺色的眼,纖長的眉睫在眼底淡淡地掃下一片影來。偶爾被夢中所思驚動,才夢呓出聲。
“玄硯。”靈眇冷不丁又喊了句。
玄硯記起還在藥鋪時,靈眇說過的,她曾說自己的夢光怪陸離,原來,那些離奇詭谲的夢裏也會有自己嗎?他知道靈眇睡得沉時總會說夢話,于是突然想知道她下一句是什麽。
于是兩人僵持着這樣親昵的動作,沒有移開。
玄硯安靜地呆在她身邊,問:“我在,你說。”
“我喜歡你……”
輕輕一句,卻像一股來勢洶洶的洪流,将玄硯心中塵封已久的堤壩沖決瓦解開來。浩浩蕩蕩的情愫在胸口出發酵、膨脹,長勢洶洶。
玄硯聲音低啞:“你再說一遍。”
靈眇卻将腦袋湊過來,像只靈獸蹭着玄硯的衣角,呓語:“很香……我好喜歡。”說完,終于将臉側過去了另一邊。
玄硯喉頭一滾,企圖潤澤幹澀的喉嚨,他趁機離開那方寸之地,用幾乎是逃的姿勢。從前所有書上學的,長輩教的,那些君子之禮,在這一瞬間跳出來,成了指摘他的教條規矩。
他抿了抿嘴,悄聲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