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 — 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

蘇青禾和顧予明上同一所高中,她讀文科,他選理科。

文理科有單獨的教學樓,他們不常在學校碰面,偶爾下樓做課間操,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匆匆瞥一眼。

蘇青禾不在乎。

他知道她不在乎。

她原來有多黏他,現在就有多想避着他。

讀書是件枯燥的事,初二以前,有蘇青禾陪着,他勉強能背進幾篇古詩詞,照着她教的套路,套出一道十分的幾何題。

後來她不理他,避讓妖魔鬼怪一樣避開他,順便,讓他像避讓妖魔鬼怪一樣避開繁瑣難懂的數學公式和閱讀理解。

他沒什麽上進心,至少在學習方面,是這樣。

高中課表排得很滿,周一到周五,上午下午晚上,規律得讓人頭皮發麻。父母擔心他考不上大學,稍微花了點功夫,把他弄進快班。

尖子班,快班,平行班。

還行,沒進尖子班。他安慰自己。

他總成績還看得過去,數學最差,班裏第一考一百三十幾,他考人家的零頭。語文馬馬虎虎,勉強九十幾分,年級倒數。英語和理綜卻好得一塌糊塗,被班主任抓去代表班級參加學校舉辦的英語口語比賽,拿了兩回第一。

拿第一有什麽用?蘇青禾都不理他了。

顧書明念高中時,沒有周末。母親給他請了家教。周六早上補數學,下午化學,晚上做試卷,周日早上物理,下午生物,晚上做試卷……

對哥哥的悲慘遭遇,他笑了很久,直到他也沒了周末。

沒周末怎麽了?蘇青禾都不理他了。

蘇青禾這個名字,代表着他的喜怒哀樂。

蘇青禾這個人,給他的少年時代預備了看不見盡頭的連綿陰雨。

他有時候會想,她的心大約是石頭做的。

萬幸的是,鄭明瑞選了理科,在他隔壁班,尖子班,自己考上的。

不要緊,他不和蘇青禾形影不離,是好事一件。

轉眼,蘇青禾這個小冬瓜一樣的女娃娃,出落成十六歲的亭亭少女。顧予明有時候會從朋友口中聽到她的名字,他們會談論她優異的成績,更多的,是她清秀的臉蛋和出挑的身材。

姜杭用可惜的語氣說:“要是不戴眼鏡就好了,脫掉眼鏡,追她的男生肯定一抓一大把。”

“戴眼鏡多好看?什麽審美?”他嫌棄地斜眼看姜杭。

邊上男生因他突然參與進關于女生的話題,靜默了會兒,随即笑開來,在他肩膀上你一把我一拳,笑容漸漸八卦起來。

“怎麽,你看上人家了?”

有人初中就和他玩在一起,知道一些:“再好看人也不搭理你啊。”

“我聽說,昨天還有高一的跑到文科樓找她借筆記。”

“毛病,理科生找文科生借筆記?”

“傻了吧唧,借筆記只是故事的開始。”

幾個人面面相觑,圍攏過來。

“阿明,怎麽個打算?”有人問。

怎麽打算?

他也想問。

說句話都得靠天時地利,怎麽打算別的?

話起了頭,總有好事的狗頭軍師出謀劃策。

“馬上就高考了,蘇青禾肯定不愁考不上好大學,你這半吊子水平,現在還能拿出四十分的考卷,怎麽和人家雙宿雙飛?”

這是個問題。

“我記得鄭明瑞和她關系不錯吧?到時候人家兩個約好了考一所大學,你自己抱着你的四十分兒哭?”

鄭明瑞,也是個問題。

“你倆不是一起長大嗎?怕他個球!論機會,你比他多百分之九十九點九。”

百分之零點九還差不多。

姜杭咂咂嘴,單手托起半邊臉,老神在在:“話不能這麽說,主要是蘇青禾的意思,我看她就不是那種愛慕虛榮的小姑娘,老顧那點身家根本不放在眼裏。可能她也不看中顏值,白瞎老顧的一張小白臉。”

他同桌怪叫起來:“那點身家?兄弟,他這身家要包養我,我考慮一下都能勉為其難答應了好嗎?”

“咦——”

蘇青禾,和愛慕虛榮搭不上邊。她爸沒出事之前,她的家境不比他差多少。現在姜姨一個人,也把她養得很好。

顏值?

她自己就長得那麽好看,開什麽玩笑!

可是除了這兩樣,他翻來覆去地想,再找不出別的閃光點。

蘇青禾喜歡脾氣好的,他脾氣差。

蘇青禾欣賞成熟穩重的,他只會吃喝玩樂。

蘇青禾讨厭挑三揀四的,挑剔剛好是他的長項。

蘇青禾讨厭不好好學習的,他聽到學習兩個字就丢了半條命。

他想他的人生有點失敗。

高考臨近,周圍的高三生相互感染着緊張情緒,見面笑着打個招呼,錯開身,馬上板起嘴臉,背着化學方程式走遠。

姜杭說他晚上愁得睡不好覺,每天早上起來要掉一把頭發,他真心實意的擔心自己高考分數比不上發際線的高度。

顧予明也發愁。

愁蘇青禾這個難搞的小姑娘。

他們通了電話。

母親讓他給姜姨打個電話,讓她第二天晚上帶蘇青禾去家裏吃飯,為父親慶祝生日。他沒多想,調出號碼,打過去。

沒人接,他想了想,打到花店。

“您好,物語花店。”聲音軟糯,語氣溫吞,和姜姨的風風火火有本質區別。

他驚得差點摔了手機。

“您好?請問您要訂花嗎?”她在那頭問。

顧予明跳下沙發,避開客廳裏看報紙的父親,去了二樓小陽臺。怕她挂斷,邊走邊說:“是我,青禾。”

她半響沒回話。

他緊張地抿着唇,想說點什麽緩和氣氛,又想不到該說點什麽。

等一下,她應該會直接挂斷電話。

他猜測那将會是十秒之後的事情,甚至在心裏倒數。

三個十秒過去,電話沒挂,蘇青禾也沒說話。

她真的和他說一句話都嫌多餘。

顧予明挫敗地倒在搖椅裏,揚起空閑的右手,拿小臂遮擋晃眼的夕陽餘晖:“青禾,你還在嗎?”

“青禾?”

沒人說話。

他咬緊後槽牙,安靜地等。

約莫五六分鐘,那邊重新有了動靜,還是蘇青禾:“啊,剛剛突然來了兩個客人。”

“嗯,沒事。”他舒展眉眼,瞬間喜笑顏開。

“我媽有事出去了,現在不在店裏,你找她有什麽事?還是等她回來,我讓她打給你?”她輕聲細語地問,像招呼買花客人一樣自然,找不出任何破綻。

不重要。

她願意和他說說話,就很好了。

“我媽讓姜姨明天帶你過來吃飯,我爸生日。”

“好,我會轉告她。”

然後陷入沉默。

顧予明緊張地吞了下口水,手心出汗,險些握不住手機。

他咳嗽一聲,終于重新找回聲音:“青禾?你在聽嗎?”

“嗯。”

“你想好考哪個大學了嗎?”

“我沒想過,想等成績出來再看。”

“那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城市?”

她似乎在考慮,過一會兒,告訴他:“好像沒有,去哪裏都是住校,我覺得差別不大。”

“也是。”

“還有別的事嗎?”

顧予明想說有,但腦子裏空白一片,他不知道還能和她聊點什麽,擔心說多了她會感到厭煩。

他其實想抓着她的肩膀質問她為什麽不理他。

然而原因,他早就知道的。

蘇青禾心裏,不比他好過。

所以他無所謂地勾勾嘴角,不想讓她看出他的隐忍和憋屈,即便她根本看不到:“沒事了,你忙,明天記得過來吃飯。”

“好。”她答應得很爽快。

當她爽快地答應一件事時,十有八。九是在敷衍人。顧予明猜她不會來,他猜中了,并不覺得開心。

蘇青禾是個近乎沒脾氣的人,僅有的兩次,激動得全身發抖,眼睛赤紅。

她瞪着他,用失望的眼神。

和失望相比,生氣簡直就是小兒科。

很不幸,顧予明讓蘇青禾失望了,還是失望透頂的程度。

他晚上沒睡好,斷斷續續做了幾個夢。

夢裏,蘇青禾還是穿一身寬松的校服,齊耳的短發被風吹起幾縷,手裏提着精致的紙袋,委屈得直哭。

她把紙袋扔進他懷裏,掄起袖子擦眼淚,幹硬的布料在白淨的臉上來回摩擦,留下一片醒目的紅痕。

他幹站着,腦子裏一團亂麻。

蘇青禾吸吸鼻子,冷着聲音:“顧予明,你什麽意思?”

青春期的少年毫無紳士風度可言,易爆的脾氣輕輕一點就着:“蘇青禾,你鬧夠沒有!”

“我問你送這個給我是什麽意思?你是不是見不得我好?非要按着我的頭讓我承認我是小偷你才開心是吧?”

“不喜歡就直說,要什麽我都買給你,發什麽瘋?”

蘇青禾被噎得說不出來話,哭得更兇,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蹲在地上,抱着膝蓋把自己蜷成一團。

他于心不忍,握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

小姑娘不由分說地甩開他:“不要碰我!”

然後他脾氣便徹底收不住,和她吵起來,說的話一句比一句傷人。蘇青禾大概真的受夠他了,在他粗魯地提着她的衣領把人拽起來時,一巴掌打過來。

他舔一舔牙根,嘗到淡淡的血腥味。

蘇青禾自己反而愣住了,伸展着五指的右手還舉在半空,指尖微顫。她看着他的臉,表情裏摻雜起一絲擔憂和歉意。

“好,蘇青禾,你真是好樣的!”

她張張嘴,喊出他的名字:“顧予明……”

他猜她應該還想說點什麽,不過他沒興趣聽了。擦着她的肩走過,小姑娘被他撞得踉跄了兩步,穩住身子,又大着聲音喊了一聲:

“顧予明!”

他沒理,側臉僵麻,幾乎沒有知覺。

“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顧予明猛地坐起身,喘着粗氣。

還好是夢。他暈頭轉向地想。

呼吸緩和下來,平躺回去,輾轉反側,後半夜都清醒着。

——這他媽也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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