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 — 第 36 章
第三十六章
顧予明高考壓力很小。
父親寬慰他考什麽大學不重要,學好了都差不多,主要是培養能力。實在不行,送他出國喝幾年洋墨水,別的回來再作打算。
被孫瓊芳訓了一頓,說他不會教育孩子,到時再養出個不知上進的倒黴玩意兒。
考前三天學校沒安排課程,讓學生自主進行複習,不強制到校。
顧廉讓他別去學校了,在家裏好吃好喝養幾天,精神飽滿地去考試。顧予明覺着不妥,第二天一早背着書包下樓,老頭竟然換了一身休閑服,坐在客廳裏等他:“走,帶你去攀岩,活動活動筋骨。”
顧予明不是很想理他。
“送我去學校,班主任要求去教室複習。”
他爸說:“不管他,我們玩我們的。”
所幸胡來的男人一小時之後被母親開車回來抓去上班了,順路捎他一程,把他送到學校側門。
顧予明不急着回教室,他先去了一趟文科樓,更具體一點,去了文尖班後門。
蘇青禾不在位子上,高高的書堆旁邊擺放着一個嫩黃色的卡通水杯,瓶蓋上立着兩只三角耳朵。她喜歡用這種外形一言難盡的水杯,以前帶去他家裏的那幾個現在還在廚房的收納櫃裏。
他等了十來分鐘,不見她回來,抓抓頭發,回了理科樓。
平時複習得多了,到跟前他反而看不下去。幾本筆記擺出來,翻翻這本,扯扯那本,瞟一眼都是熟悉的內容,合上書腦子裏像被打了馬賽克。
三天效率低下的複習結束,第四天一早被母親從床上拽起來,硬逼着吃了一頓過度豐盛的早餐。一家四口,整整齊齊地坐上車前往學校。
樹蔭底下擠滿了家長和考生,孫瓊芳伸長脖子,感覺伸縮門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抱怨道:“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
顧予明側身在人群裏穿梭:“讓你們別跟來了。”
孫瓊芳嗤笑:“少給自己臉上貼金,我是來看小青禾的。”
他豎起耳朵:“青禾怎麽了?”
“你姜姨忙不過來,讓我過來看情況,給她鼓勁加油。”說着故意嘆氣,“小青禾是不用愁了,回回考試都是前幾名,不像有的人。”
顧予明聽慣了,不痛不癢。跟在他哥身後,繼續往前擠。
孫瓊芳讓他先進去看考場,怕等會兒出什麽岔子。顧予明不耐煩地抱着手,一動不動,說自己昨天就踩過點。
顧書明看出點什麽,調侃他:“別自作多情了,青禾壓根不需要你個學渣的鼓勵。”
“呵呵。”
顧廉心很寬,勾着他的脖子:“這科不是你長項,慢慢做,做不完也沒什麽,反正你就那點水平了。”
“少給他灌輸垃圾思想!”孫瓊芳豎起眉毛,怒瞪不着調的男人。
顧予明懶得理,占着身高優勢,在攢動的腦袋裏找一顆熟悉的蘑菇頭。
效果不佳,蘇青禾個矮,混在人堆裏,輕而易舉就被淹沒過去。人來到跟前,他還在眺望遠方。
她今天紮起一半頭發,整張臉暴露在陽光底下,白得反光。
“孫姨,顧叔,書明哥。”她微抿着唇,笑容恬靜地和他們打招呼。
自然不包括他。
顧予明習慣了,還能在她不經意看過來時,換上一張明朗的笑臉。
母親握着她的手,事無巨細,想到什麽都要交代一下。她安靜地聽,不時點頭附和,等人散得差不多,才輕聲細語地提醒:“孫姨,我得進去了。”
孫瓊芳恍然拍一下腦袋,摸摸她的臉,讓她好好考,考高分,名校搶着要的那種。轉頭看他,只剩下一句不冷不熱的:“別有什麽壓力,你能考上大學就不錯了,我沒抱多大希望。”
顧予明也習慣了。
蘇青禾慢吞吞地從他身旁走過,清泠泠的眼睛對上他的,她沒說話,顧予明懂她的意思。兩個人的小矛盾,她不想讓長輩知道,也不願意他們插手。
他扯了下嘴角,撥一撥額前的頭發,邁步跟上。
蘇青禾的考場在文科樓,比理科樓要遠一點。顧予明一路跟着她,她慢慢地走,他也慢慢地走,她停下,他也停下。
餘光瞥一眼,是理科樓的側邊入口。時間正好,考生開始陸續進場。
“那我——”他夢呓似的開口,盯着她頭上的小揪,“我先進去了,你好好考啊。”
“嗯。”
“青禾……”他總想再說點別的,腦子裏千回百轉,憋不出個完整的句子。
蘇青禾沒回頭,別在耳後的頭發在晨風裏揚起幾縷,說話的聲音像飛舞在半空的發絲一樣缥缈:“你也是。”
然後她提起步子,繼續慢慢地往前走。
顧予明心裏一動,強忍下胸口的躁動,擡高聲音:“青禾!”
她停住腳,身材瘦小,站在風裏,像搖搖欲墜的孱弱花苞。
“畢業典禮結束,我有話想和你說。”
他看到她點了兩下腦袋,不疾不徐地走遠,身影拐進文科樓側門,消失不見。
姜杭叼着面包片,吊兒郎當地插兜走過來,打趣:“喲,終于搭上話了?”
顧予明不理,拍一拍褲兜,确定證件帶在身上。深吸一口氣,突兀地笑了兩聲,把包甩到肩上,邁着大步往樓裏走。
姜杭追上來:“怎麽着?看這意思,要表白啊?”
是啊。
有些話,說出來不一定能變成現實。只是不說,一定會心有不甘。
顧予明喜歡蘇青禾,他想讓她知道。
今年高考難度适中,學習差的沒有心态爆炸,學習好的沒有洋洋得意。幾場考試轉眼就過去了,顧予明沒多大感覺,操心着畢業典禮和蘇青禾告白的事。
顧書明告訴他,表白的時候氣氛最重要,怎麽營造氣氛,首先要在穿着上下功夫。他還給他找來參加大學辯論比賽時穿的正裝,準備友情贊助。
顧予明拒絕了:“跟傻子一樣。”
顧書明作罷,轉而關注其他的:“你空手去啊?”
“啊,不然呢?”他把擦頭發的毛巾扔在床沿,拉開衣櫃,随便抓起一件白T恤套上。
“花呢?”
“沒有。”踢掉拖鞋,往毯子上一坐,自顧自開始穿襪子。
“戒指呢?”
他翻個白眼,重新踩上拖鞋:“智障吧你?又不是求婚。”
顧書明評價他的所作所為:“沒有一點誠意。”
顧予明充耳不聞,換好鞋子,揣起手機,把想跟去看戲的人關在門裏。
只是蘇青禾沒來。
她沒有參加畢業典禮,他在她們班門口等了又等,最後的班會結束,文尖班的女生們三三兩兩勾着手,感傷地從前門離開。
唯獨沒有蘇青禾。
她放他鴿子。
這個認知,讓顧予明心裏不很舒服。轉而一想,是自己沒把時間說清楚,籠統的說畢業典禮結束,誰知道究竟幾點幾分?
他就是這樣喜歡着她,在心裏偷偷抱怨一下都舍不得,顧書明怎麽能說他沒誠意?
這個點,她不在家,就在花店。蘇青禾的行蹤,很好掌握。
他先給姜孜打了電話,那邊說她今天沒過去,病了,在家裏休息。
看看,她也不是故意放他鴿子的。
蘇青禾家,在一片廉租區。擁擠的街區年代久遠,排水系統落後,走在巷子裏,鼻腔裏充斥着令人反胃的下水道臭味。
這味道無孔不入,它們順着破舊的牆壁攀爬,再順着蘇青禾那條怎麽也關不嚴的窗戶縫,滲透進彌漫玫瑰花香的房間。
那是蘇青禾身上的味道。
她慣用的沐浴乳和護膚霜,都是沁人的玫瑰香。
他不喜歡玫瑰,聞不慣玫瑰香。可是在蘇青禾身上,他就愛聞。
魔怔了。
他甩甩腦袋,掃空纏繞成線的思緒,在剛漆過的門板上敲了敲。
情況比他想得糟糕,蘇青禾穿着松垮垮的睡衣來給他開門,迷迷瞪瞪地穿錯了一只拖鞋。露在外面的細胳膊細腿,被體溫燒成淡粉色,嗓子幹啞,說話前要用力咳嗽幾下才能發聲。
看見他,先是一愣,反應一陣,像是記起來,稍微側身,給他讓道:“我讓我媽轉告你,她好像忘記了。”
“沒事。”
“什麽事這麽重要,非要今天說?”
顧予明進屋,站在旁邊等她關門:“是有點重要。”他沉吟片刻,擔憂地伸手護着,怕她不留意腳下摔了,“你還好吧?”
蘇青禾有氣無力地牽起嘴角:“還行,昨晚打過針,體溫降下來了。”
“什麽時候病的?”
“前天晚上受了點涼。”
“那考試——”
“影響不大。”她又咳嗽一聲,腳步虛浮地去飲水機旁邊,接了兩杯溫水。一杯給他,一杯自己端着,輕抿了兩口,似乎不那麽難受了,緊皺的眉頭松開些,“現在說吧,你找我什麽事?”
蘇青禾拉了椅子,坐在餐桌邊,目光沉靜,沒有一絲波瀾。
顧予明有點緊張,連續幾天的心理建設在崩潰邊緣搖擺。
她現在還願意和他說說話。
如果說了,可能連回旋的餘地都沒有。
可是一輩子做朋友,又有什麽意思?
這是一場豪賭,蘇青禾分毫不出,他押上自己的半條命。
蘇青禾不說話,耐心地等待。
顧予明握緊拳頭,咬一咬牙。
說吧。
大不了是半死不活!
蘇青禾歪歪腦袋,眼神漸漸疑惑。
他呼出一口濁氣,每個字都咬了重音:“我喜歡你,青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