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 — 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他說話的時候,蘇青禾在走神。
她半睜着眼睛,睫毛沒有上下翻動,臉色蒼白,兩頰暈染着病态的紅。頭頂翹起兩撮呆毛,在半空裏一晃一晃。
眼神渙散,他知道她沒仔細聽他講話。
不過“我喜歡你”意義非同小可,饒是恹恹無神的蘇青禾,也讷讷地擡起頭,五官微妙地擠弄出一絲訝異。
“你說……什麽?”泛白的唇瓣動了兩下。
顧予明心裏七上八下,自然垂落的兩手握起拳頭:“我喜歡你。”
他想他的耳朵一定很紅,像他每次惡作劇地往她耳朵吹氣時,蘇青禾的模樣。
他能感覺到皮下血液在翻騰,帶着滾燙的熱情,叫嚣着蜂擁而上。在耳朵尖,在臉頰上,染出一點暧昧的顏色,無聲地提供着主人心神不寧、害羞緊張的鐵證。
蘇青禾沉默地盯着他,眼神探究。半響,緩緩垂下腦袋,聲音和蚊子叫差不多大小:“喜歡我什麽?”
喜歡什麽呢?
喜歡很多啊。
他随便想一想,就能羅列出滿滿兩頁A4紙。
喜歡她給他講題時認真的側臉。
喜歡她吃喜歡的酸辣土豆絲不小心吃到姜絲時眉心的皺褶。
喜歡她在看到他時,輕輕地彎一彎眉毛,用一雙飽滿紅潤的嘴唇喊他“顧予明”。
尤其喜歡她在電影院睡着,不經意靠到他的肩膀上,細細的呼吸聲,均勻綿長,灑在他的脖頸上。
可是他一條也沒說,年少的心思很簡單,總覺得沒有一條稱得上浪漫,沒有說服人的力度。
顧予明走過去,屏着呼吸,小心地伸出手,觸碰到她的指尖。蘇青禾沒躲開,他便大起膽子,把她溫熱的手包在手心裏。
“我不知道怎麽給你形容,只是哪天你不在我身邊,我可能會在躲在被子裏偷偷地哭。”
這話不像他的風格。
蘇青禾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顧予明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臉上燒燙。他想到月半彎的招牌大龍蝦,配上秘制醬料,紅得十分喜氣。
蘇青禾的手指動了動,剛修剪過的指甲邊緣不很平整,撓得他掌心發癢。顧予明攥緊五指,不讓她的意圖得逞。
她再試了兩次,沒掙開,放棄了,任他拉着。
低低地嘆息一聲,直視他的眼睛:“你想和我在一起嗎?”
“想。”
“你将來會娶我嗎?”
“會。”
蘇青禾勾起半邊嘴角,意味不明地搖頭。
顧予明沒有把握,心提起來:“青禾,我不逼你做決定,你慢慢想,想多久都可以,等你哪天也喜歡我了,就給我一個答複,好不好?”
蘇青禾癟一癟嘴,眼睛裏立馬盈起水光。
“青禾,別這樣。”
他彎下腰,空閑的手拍拍她的腦袋:“不用緊張,你做任何決定,我都不會怪你。”
她還是搖頭,呼吸急促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
“青禾……”
主動權明明在她那裏。
顧予明無奈地笑笑,額頭貼上她的,安撫地蹭一蹭,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勺,來回幫忙順發:“我只是喜歡你啊,有這麽恐怖嗎?”
蘇青禾抿着嘴巴,一言不發。
太近了,很久沒有和她這樣親近過了。
她的呼吸和體溫一樣灼人,拂過臉龐,說不出的心悸。
顧予明腦袋昏沉起來,好像自己也大病了一場。馨香的玫瑰味熏得他六神無主,腦子裏的線團一點一點散開,伸展,延長成一條筆直的線段。線段兩端,有相同的選項。
——吻她吧。
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青禾會生氣的吧?
拇指摩挲着蘇青禾細軟的發梢,顧予明破罐子破摔地想:吻就吻吧,有總比沒有好。
他側側頭,調整到不會撞到鼻子的角度。滑動喉結,壓制住胸腔裏跳動得厲害的退堂鼓。
稍微往前壓一點,薄唇準确無誤地覆上她的。
真軟。他閉上眼前,混沌的腦子裏只能想到這個。
初吻,青澀而笨拙。
單純的嘴唇相貼,怎麽輾轉加深,怎麽換氣,完全沒有概念。
這樣就足夠了。被蘇青禾推開時,他苦澀地想。
她不喜歡他,不想和他在一起,不會嫁給他。
顯而易見的事,能擁抱她,親吻她,是兩個人關系的極限。
顧予明,你要學會知足。
他低着頭,許久沒有理發,劉海有點長,正好遮住他快要溢出眼眶的脆弱。深呼吸幾次,還能若無其事地将嘴角擠出弧度:“對不起,青禾,是我太自私了。”
蘇青禾站起來,手背蓋在嘴唇上,渾身都在顫抖。
估計氣得不輕。
顧予明開始後悔,一個親吻,換一段關系的徹底終結。看起來是賠本買賣,父母說他不是做生意的料,有一定的道理。
沉默。
漫長的沉默,看不到盡頭。
顧予明能預料到此刻的沉默,會貫穿他們餘下的半生。
蘇青禾沒打他耳光,也沒罵他。在他對面站了好一會兒,然後移開椅子,跑回房間。
這算什麽?
自以為沒有遺憾的計劃成功實施,心裏反而空了一塊。
他拉出一把椅子,乏力地坐下,往桌上一趴,腦袋埋進臂彎裏。
外面下起小雨,淅淅瀝瀝地拍打在陽臺的玻璃門上。空氣裏混合了潮濕的氣味,顧予明擡頭看看外面,發現衣袖也是濕的。
他不能呆在這裏。
蘇青禾再見到他,心情肯定不會好。她會覺得惡心,讨厭,或者更嚴重,就此怨恨上他。
他搞砸了。
有些事情,在決定去做之前,能估測出它可能的幾種結果。很不湊巧,這次是往最壞的方向發展。
他永遠的失去蘇青禾了。
從此以後,她連淡漠的眼神也不會給他了。
“看看你,幹了什麽好事。”他喃喃着,緩緩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下了樓。
晚上七點,外面亮起路燈。新換的燈泡亮度大增,突兀亮起來,有點刺激人眼。他難耐地眨一眨,擠出一點酸澀的液體。雨水打上來,整張臉都是濕的,分辨不清楚。
他不喜歡下雨天,蘇青禾以前說過雨天有雨天的好處,他今天才明白它好在哪裏。
父親讓他第二天早起,帶他去看機器人比賽。
他沒爬起來,意識模糊地被他哥帶去醫院挂了兩瓶水。
顧書明問他怎麽了,他什麽也沒說。
在床上躺了兩天,關節都快躺僵了。顧書明看不慣他丢了半條命的死樣子,把他拖出被窩,開了兩臺電腦,買了幾款新游戲,帶他玩了兩個通宵。
“不就是個小姑娘,至于嗎?”
“你懂什麽?”
顧書明說他是世面見少了:“這樣,我周六參加個朋友的生日聚會,你跟我過去,要什麽樣的沒有?”
“啧,人渣。”
“艹,你以為我稀罕管你?你要不是我弟——”
顧予明不想聽他廢話,興致缺缺地關了游戲,躺回床上:“青禾最近,怎麽樣了?”
顧書明滿腹牢騷沒處撒,敲鍵盤的手勁都大了:“青禾青禾,除了青禾,你腦子裏能不能想點別的?”
“想什麽?”
“我可真是服了,你高考結束,不提前物色幾個大學嗎?要麽去老爸公司學點東西,成天在家躺着,跟能孵出金蛋似的。”
他翻個身,不以為然:“老爸會看着安排。”
他便真的沒管過,分數查出來,上報給父母。他們連他的意見都懶得問,天天下班回來,往書房一鑽,讨論的聲音穿透地板和牆壁,他在房間戴耳機聽歌都能聽見。
大人就是這樣,随便揮揮手就把小孩安排得明明白白。
顧予明被安排慣了,懶得做無謂的反抗,任他們處理。
父親給他報了S市的大學,比顧書明那個稍微差點,勉強是個一本。說讓他出國也是浪費時間,留在身邊,帶着跑跑業務,教教工作技巧更實際。
修金融專業,姜杭說這專業賊難,讓他進去之後申請轉專業。
顧予明含混答應着,向他打聽蘇青禾的消息:“金榜出來沒?”
姜杭的父母是附中老師,他高考結束空閑下來,差不多每天都去學校送飯,對這些門清。
“出了,好家夥,單獨豎起一個藍榜挂出國留學的,名字喊出來,一個比一個牛逼。”
“哦。”他不在意這些,撿了自己想問的,“青禾,報了哪裏?”
“我就知道你要問她!給你照了幾張,等會兒發給你。”
“謝了。”
挂斷電話沒幾秒,微信收到兩張照片。蘇青禾的名字在第一張上,廣州的大學。第二張有鄭明瑞,留在S市。
他們沒去一個城市。
鄭明瑞說過會一直陪着她,他曾經也說過。
可能鄭明瑞也和她攤牌了,結局和他一樣?
那也不錯。
不是鄭明瑞,心裏多少舒服點。
渾渾噩噩熬過三個月假期,母親從姜姨那邊回來,帶來蘇青禾即将前往廣州的消息。
父母決定去送蘇青禾,問他去不去。他找了個借口,推脫了。
蘇青禾不會想見到他。
他旁敲側擊的問了具體時間和機場,悄悄打車跟去。
大人們把她送到入口,依依不舍地又摟又抱。蘇青禾只是微微抿着嘴笑,手放在大箱子的拉杆上,從容地擺擺手,轉身進了大廳。
姜姨沒和她一起?
顧予明躲在茂密的盆栽旁,看她一個人排入隊伍,厚重的玻璃牆外,姜姨拿手帕擦着眼淚,被母親攙進車裏。
蘇青禾一個小不隆冬的小姑娘,他們怎麽放心讓她一個人?
顧予明從樹叢後竄出來,望妻石一樣,遠遠看她自己把笨重的行李箱提到運送帶上。嘴巴一張一合,和工作人員交談着什麽,不多時,對方把身份證和機票遞給她,她颔首道謝,脫離隊伍。
她站在往來的人群裏,四處看了看,似乎沒找着地方,攔住一個穿熒光馬褂的志願者,拿機票給人家看看,高個男生低下頭,态度很好地聽她說完,揚手指指安檢口方向……
這是蘇青禾第一次坐飛機。他想起來。
她不愛出遠門,外出旅游,也央着大人帶她坐動車,說坐飛機沒有安全感。
不知道她下飛機能不能找着坐車的地方。
她會不會走丢了?
應該不會吧,好歹也是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了。
心裏這樣想,手上已經急不可耐地操作起來。他問過母親,記下了她的航班號,上APP一看,還有票,他趕緊訂了一張,自助值機之後,拿着票去安檢口。
蘇青禾,簡直讓人操碎了心。
幸好今天穿了件連帽衛衣,帽子一戴,稍微偏偏頭,顧予明自然地從她座位旁邊飄過。
蘇青禾壓根沒擡頭,正埋着腦袋研究安全帶。
飛機餐只有一個寒酸的餐盒,兩個小面包,一個裝了三顆糖的小盒,味道奇差,難以下咽。青禾不愛吃這些東西,估計要餓肚子了。
他悻悻地把餐盒合上,肚子緊得快絞在一起。今天出門太急,連口水都沒喝上。
遇到幾次氣流,飛機颠簸得厲害。青禾估計要暈機了。
平穩飛行後,他去了兩次洗手間,差點把膽汁吐出來。
鹹吃蘿蔔淡操心。
他腳步虛浮地跟在她後面,老遠看見她們學校的牌子。蘇青禾局促地翻出錄取通知書,上去和人搭話,長卷發的女生點點頭,讓她排到等候的隊伍。
顧予明不明白自己來這一趟意義何在,尋了個隐蔽的角落,等蘇青禾和一群人上了大巴,緊鎖的眉頭才松開來。
這次之後,再見到蘇青禾,已經是她大學畢業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