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 — 第 38 章
第三十八章
偷偷跟去廣州的事,顧予明沒和蘇青禾說過。
女人是感性的生物,要是告訴她,指不定要眼圈紅紅地在他懷裏膩半天。膩在懷裏他自然樂意,只是見不得她哭。
不是多大不了的事,過了便過了。如果不是四年前的最後一次見面,興許他自己也不記得。
這件事再次被提起,是在樂晗和顧書明的婚禮上。
孫瓊芳幾杯白酒下肚,樂呵呵地在飯桌上談起兩個兒子的糗事。話題東拉西扯,繞到這上面。
幾個長輩說他小小年紀就懂得疼媳婦兒,蘇青禾将來嫁給他有福了。
反觀蘇青禾,置若罔聞地呷着茶水,沒有一點動容之色。
顧予明摸摸鼻尖,暗忖是自作多情了。
也是,他為蘇青禾幹過不少蠢事,這一件不大不小,剛好是可以忽略的程度。
孫瓊芳和姜孜把蘇青禾推進接捧花的隊伍,不知是運氣使然,還是新娘子有意為之,秀美的捧花落進蘇青禾手裏。一同接花的伴娘們笑盈盈地給她送上祝福,好像她才是今天的主人公。
蘇青禾客氣地和她們道謝,脫離包圍圈,回到顧予明身邊。
主持人在臺上做結束致辭,顧書明和樂晗站在臺子正中,像兩尊精雕細刻的假人,一臉不尴不尬的假笑,眼睛眨動的頻率像被遙控器操控着,緩慢而規律。表面的幸福甜蜜漸漸被不耐取而代之,兩人低頭親昵地咬耳朵,蘇青禾猜測他們應該在談論冗長的儀式還有幾分鐘到頭。
結婚是個高興的日子,看上去也是個累人的日子。
蘇青禾撫弄着捧花上的絲帶,和顧予明說:“看到沒,辦婚禮繁瑣又沒意思。”
顧予明沒聽清,往她這邊探探腦袋:“你說什麽?”
她不想重複:“沒什麽。”
顧予明不追問,揚手幫她掃掉臉上黏到的亮片,問她餓不餓。
蘇青禾搖頭:“還想吐呢,沒胃口。”
“回去帶你坐高鐵,今天時間太趕,沒辦法。”
婚禮定在海南三亞的酒店,顧家爺爺奶奶年紀大了,腿腳不便,來回折騰傷身體。孫瓊芳和顧廉一尋思,S市那邊去女方家裏辦,海南算男方這邊的。既照顧了老先生老夫人,分開宴請客人也方便。樂晗家裏人沒意見,顧書明和樂晗忙于工作,婚禮全由兩家父母操辦,自然也沒意見。
只是蘇青禾不知道具體時間,顧予明忙起來腳不沾地,機票由長輩統一訂了,等孫瓊芳打電話提醒他們,才想起來八月底還有這一回大事。
顧予明體貼她,緊接着去看高鐵票,找不到合适的班次,最快也要今晚十點才能到。沒辦法,只得搭乘飛機。
蘇青禾暈機暈得厲害,上機前還活蹦亂跳,下機奄奄一息地挂在顧予明背上,頭暈想吐,稍微聞到點兒葷腥就捂着嘴巴幹嘔,到酒店落腳,躺了個把小時勉強緩過來。
姜孜說她跟個玻璃人似的,脆得沒眼看,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在風裏搖頭擺尾。給她掖好被角,和朋友去隔壁套房擺了一桌麻将。
長輩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天說地,母親不稀得管她,蘇青禾誰也不熟悉,只能跟在顧予明身邊亂轉。
他現在在顧氏上班,父母有意把他提上總經理的位置。今天來了很多生意上有往來的客人,少不了要來找他喝幾口酒,明裏暗裏地阿谀奉承。
蘇青禾和他站在一起,舉止親密,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麽回事。連帶着,他們連她一起誇贊,浮誇的溢美之詞接二連三,不帶重樣,蘇青禾被吹捧得假笑差點挂不住。
這是顧予明生活的一部分,他早就習以為常,神态自若,不夾帶一丁點的不耐和反感。
父親沒出事前,蘇青禾家裏也經常有這種名字都叫不上的客人登門拜訪,他們消息靈通,連她家的小貓下崽都要拖兒帶女地過來祝賀一番。
成人世界的虛情假意,雙方心知肚明,表面還得端着,演出一派情真意切。
再去看看應付自如的顧予明,她替他感到心累。
現在情況沒那麽糟,顧氏還捏在顧廉和孫瓊芳手裏,那些人和顧予明寒暄幾個來回,終究還是圍攏到當家人身邊。
顧予明帶她從隐蔽的側門出去。
酒店靠海,側門出去是長長的沿海石板路,每隔十幾米安置一張白色長椅。傍晚時分,酒足飯飽的當地人和游客都出來散步消食,顧予明牽着她,走出去百來米,才找着一處沒人的坐椅。
他扶她坐好,自己懶散地岔開長腿,靠着椅背長長舒一口氣,歪過腦袋,倚着她瘦削的肩膀:“清淨了。”
蘇青禾扯着下滑的領口,一手去推他:“自己坐好,沒長骨頭一樣。”
他紋絲不動,胳膊繞過她的後背,摟住她的側腰:“剛才在裏面,你和我說什麽?”
“我說了很多,你指哪句?”
“你說婚禮怎麽怎麽的那句。”
她了然點頭:“我說,辦婚禮就是這樣了,麻煩,沒意思。”
“我看樂晗挺開心的。”
“我看她挺想悔婚的。”
證婚人宣讀誓詞時詢問她是否願意和顧書明結為夫妻,打扮無可挑剔的新娘裹在定制的婚紗裏,臉罩着半透明的頭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她靜默了大約兩分鐘,單看沒有什麽,當着數百雙眼睛,算不得短暫。等下面賓客窸窣的交頭接耳,兩家父母急得恨不得沖上臺,她才慢悠悠地回答——我願意。
蘇青禾乍一聽給聽岔了,以為她說“不願意”,那語氣,聽上去确實不怎麽情願。
可能顧書明沒把事情處理好,她心裏仍有芥蒂。
顧予明輕笑兩聲,想起他哥難得局促的模樣:“我哥估計襯衫都濕透了,這樂晗夠狠的,到這份上還有心情捉弄人。”
“是我我就當場悔婚,人家結婚,前任不請自來,膈應誰呢?”
顧予明趕緊撇清關系:“別随便代入自己,你男人可沒前任。”
蘇青禾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我看你和書明哥也差不了多少,一下說樂晗沒事找事,一下說人家狠,說不定哪天真跳出個前女友來,我找你讨說法,你也說我沒事找事,沒心沒肺。”
“想什麽呢?我要是那種人,根本不會幹等你這幾年。”
“最好不是。”
顧予明拉起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咬一口:“別光說我,你呢,答應我删掉鄭明瑞的聯系方式,到底删沒删?”
“删了。”她揚揚手機,手機套上大大的笑臉一閃而過,“你要檢查嗎?”
“不了,這點信任還是有的。”
蘇青禾便把手機放回包裏,交叉起小腿,悠閑的左右晃着:“我今天,又見到那個小姑娘了。”
李傲芙,她跟父母一同過來喝喜酒。換下呆板的運動套裝,穿一套粉嫩仙氣的公主裙,十五六的年紀,正是适合這種風格的年紀。只是她含胸駝背,謹小慎微地躲在父母身後,俏皮的服裝也襯不出一絲的靈動。
在人堆裏,束手束腳,只要父母引她去見某家年紀相仿的兒子或女兒,她眼底就寫滿抵觸和畏縮,不大情願地任母親拉去打招呼。但只要那家的孩子對她回以一個輕描淡寫的微笑,她就會低下頭,偷偷抿起嘴唇,笑得很開心。
畏懼人群,卻渴望融入人群。
本身是一件矛盾的事,非要去做嘗試,多半會變得可悲。不是結果有多不如人意,只是過程裏壓抑的情緒,叫人喘不過氣。
別人不費吹灰之力能做好的事,于她們這類人而言,難度不亞于攀登珠穆朗瑪峰。
蘇青禾本來想去和她說幾句話,被某家公司的女總監絆住了,那人在顧予明那兒無計可施,轉而從她這裏下手。她含糊應付了一陣,再去找人,偌大的會場已經沒了小姑娘的蹤影。
顧予明壓根不知道她在說誰:“哪個小姑娘?”
“李叔叔家的小女兒,叫李傲芙,挺清秀的小姑娘。”
“沒印象。”他不關心這些,父母朋友的孩子,稱得上認識的一只手就能數過來,“你什麽時候見過她?”
“上次在你家,我媽她們辦同學聚會,她也去了。”
他想了想,還是沒印象,不糾結這些,直接問:“她怎麽了?”
“她和原來的我好像啊。”
“怎麽個像法?”
蘇青禾也偏過頭,靠在他腦袋上:“膽小,害怕和陌生人來往,下意識想去讨好別人,大概是這樣,我說不清,我看見她第一眼,就想到我自己。你小時候老說我活得很累,我自己沒感覺,現在我看着她,也覺得她很累。”
“你那天問我以前是不是讨厭你,是因為看見她?”
“算也不算,這個問題,我想問很久了。你脾氣那麽暴躁,吃不得一點虧,身邊有我這樣的朋友,肯定很困擾吧?”
“困擾說不上,有時候會替你着急。”他揉捏她的右手,纖細的手指看着骨節分明,摸上去竟然軟軟的,讓人不想松開,“不過你前後變化确實大,像變了個人。”
“一輩子唯唯諾諾地讨好別人,活得多窩囊。”
他贊同道:“現在這樣挺好。”
海風拂面,蘇青禾舒服得半眯起眼:“我那時候就想,我想方設法地讨好別人,任勞任怨地接下她們扔下的爛攤子,像個保姆一樣把她們伺候好了。到頭來,人家揮一揮衣袖走人,連我姓甚名誰都不記得,說不定再提起蘇青禾這個人,想破腦袋只能想到‘好人’這麽個還算正面的詞。我本身就是好人,不需要別人多餘下一次定義,我對她們好,自然希望得到同等的回報。付出和索取的關系,應該是互補的,我原來一直搞錯了。”
顧予明笑笑,直起身,把她摟在胸前:“就像我費勁心思地對你好,其實是貪圖你的美色。”
“誰和你說這個了?”她嗔怪地橫他。
顧予明依言閉了嘴,做了“請”的手勢,示意她繼續。
蘇青禾沉吟,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麽,半響腦子沒轉回來,幹脆順着他的話接:“那次去廣州,我知道你跟着我,認識那麽久了,你扮成哈士奇我都能認出來。”
“哈士奇?”真新鮮,他頭一回聽人把他和哈士奇放在同一句話裏。
“你對我好,那我就得給你點回報,雖然算不上秀色可餐,應付你,還是綽綽有餘了。”
顧予明止不住笑:“你這是看不起我的審美呢?還是在貶低自己?”
“都有,審美一般的你喜歡了姿色平平的我,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