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 — 第 43 章 番外三
番外三
入冬,寒風凜冽,吹過臉龐,像刀子劃過。
再過二十幾天,是蘇青禾的預産期。
顧予明年底完成一個大項目,顧廉看他上班心不在焉,時刻記挂着家裏,幹脆準他一個月的休假,回去照顧老婆,順便調整下身心。
原先是姜孜和孫瓊芳天天過去陪着,樂晗的孩子生了,孫瓊芳忙去看顧那邊,蘇青禾這裏就不常來了。
姜孜身形瘦小,懷蘇青禾的時候吃了不少苦,幹什麽都不方便。如今女兒懷孕了,總放不下心,在公寓小住了幾個月,小心照顧着。
現在有顧予明看着,她便搬回去,照顧一屋子花花草草。一面給小夫妻留足獨處的空間和時間,一面讓顧予明提前掌握些技能,等孩子生了,不至于手忙腳亂。
以前她經常抱怨出租屋小,蘇青禾搬去那邊之後,屋裏空落落的,乍一看比原來大了兩倍有餘。
姜孜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空氣裏的浮塵讓她鼻子不很舒服。她揉一揉,脫了厚實的棉襖,撸起袖子去拿掃帚。
人老了老了,反而閑不住。夢寐以求的清閑日子終于來臨,身心卻不允許自己放松享受。
蘇青禾還有大堆東西在這邊,她平日裏用慣了的。姜孜裏裏外外打整好,簡單下了碗面條,吃了半碗,再吃不下,倒了。也不着急洗碗,先回小卧室,想給女兒收拾些能用的東西。
墊起小板凳,在櫃子頂上摸索,擔心漏了一樣兩樣的,以後還得跑幾趟送過去。
手上沾了一手灰,撚一撚手指,能掉下小一層,她嫌棄地撇嘴,驀地煩躁起來,手胡亂掃過大半個櫃子頂,掃下一個雕花的小木盒。
她認得它,這是她出嫁的時候,小妹偷偷瞞着家裏,給她送的一點微薄嫁妝。是小妹親手做的,她初中畢業就找師傅學這門手藝,雕出的花紋比很多工匠還精致。
姜孜扶着櫃子,從凳子上下來,手轉個向,又扶向腰部,彎腰去撿盒子。直起身時,腰背一陣酸疼,連帶着膝蓋也僵麻起來。
不服老不行了,她雲淡風輕地笑了下,挨着床沿坐下。抽出濕巾,擦拭盒子表面,另抽一張,把手上的灰塵擦幹淨。
打開木盒,盒蓋上鑲了一面橢圓小鏡,周邊圍一圈金線,在燈光下隐隐發光。她看到鏡裏的自己,滿臉歲月的痕跡,烏黑的頭發裏參了幾縷白絲,揚手在側臉上捏一下,能提起一層松弛的皮肉。
她比孫瓊芳還小兩歲,念書的時候孫瓊芳總愛叫她小妹妹,幾十年過去,她看上去倒比對方老了七八歲。
是了,孩子都要生孩子了,還想什麽活力四射?
盒子裏沒裝別的,塞滿了疊成方塊的信件。蘇木森在獄裏,每個月能給外面的人遞一封信,打一個親屬電話。自打錢妙妙盛氣淩人地出現在她面前開始,苦苦等待的短暫通話變成笑話,她再沒接過,不知道蘇木森怎麽想的,每月一次的信未曾中斷。
信起初是寄到她落腳的出租屋,她不再給他回信後,他便寄到顧廉和孫瓊芳那裏,拜托他們轉交。
姜孜看都懶得看,孫瓊芳送過來,她轉手就扔垃圾桶,孫瓊芳又檢出來,整整齊齊地給她摞好,放在客廳茶幾的抽屜裏。月複一月,竟然攢了滿滿一抽屜,她大掃除看見,心火更勝,拿了塑料袋打算一次性扔掉。
蘇青禾躲在小陽臺上看,不靠近,也不說話。
一旦涉及到蘇木森的事,她容易沖動。她百般疼愛唯一的女兒,當爹又當媽,生怕她哪裏受了委屈。可是她對待蘇木森的方式,讓蘇青禾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她曾經引以為傲的父親。
她想她做得還是不夠,讓蘇青禾和她一樣充滿怨恨,從來不是她的本意。
于是她放輕動作,一張一張的,把散亂的信紙折好,翻找出珍藏多年的小木盒,當着蘇青禾的面,把那個死男人的來信收好。
她扯起嘴角笑笑,欲蓋彌彰地揚揚手裏的盒子:“這邊放別的東西,媽媽換個地方存放。”
蘇青禾這才彎起眼睛,繼續給陽臺的花草澆水修枝。
之後她把盒子放上櫃頂,眼不見心不煩。再次打開,是接到蘇木森死訊的那個深夜。顧廉和孫瓊芳前不久告訴她,蘇木森的律師在外面為他收集了不少證據,有機會翻案。可是當事人毫無預兆的自殺,徹底抛下她們娘倆。
她想起他和她求婚時捧着的一大束紅玫瑰,幾乎花光了他一個月的積蓄。沒有戒指,沒有甜言蜜語,她也願意嫁他。
蘇木森為了她,付出了很多,她為了蘇木森,放棄了很多。本以為這樣相濡以沫的關系,再沒有人能撼動了。該說蘇木森演技一流,還是自己不善觀察?
她說不上來,只是錢妙妙的出現,讓她像吞了一條沒肉的魚,細密的刺張牙舞爪的橫亘在咽喉間,要想擺脫,除非砍斷脖子。她有女兒要養活,擺脫不了,就只有忍受,帶着滿腔憎惡,忍受蘇木森的背叛和欺騙。
不聯系,不原諒,是她最後的反抗。
她其實想當面打他幾個耳光,或者讓他跪下來向她忏悔。仔細想一想,她壓根連和他見面的欲望都沒有。那一定惡心透了,看着蘇木森那張老實正直的臉,聽他親口承認背地裏的肮髒關系,她預想自己會抑制不住的反胃,嘔吐。
那就這樣吧,日子還要過。
信裏沒提太多令人糟心的事情,像是時間緊迫,信紙兩面擠滿了細密的文字,字跡潦草,只開頭的“小孜”兩字端正蒼勁。
一封一封讀完,無非是噓寒問暖,虛情假意,信尾的“我愛你”不具備一點說服力。姜孜看着,總會想到他抱着她深情耳語時,心裏想着另一個年輕靓麗的女人。
蘇木森這個人,簡直讓她厭煩透了。
可是知道他死了,她又很難過,像是被人掐住脖子,讓卡在喉嚨的魚刺支棱開,企圖刺破皮肉,讓她的所有苦痛和不甘公諸于世。
蘇青禾的包裏有一條手鏈,她們現在的生活水平,負擔不起的一條手鏈。姜孜給她洗包時,精致漂亮的手鏈,從夾層裏滑出來。
她記得這條鏈子,蘇木森老早就說要買給女兒,那時候蘇青禾還是一個六歲的小娃娃,兩只手腕并起來,她一手就能握住。
蘇木森說:“那再等一等吧,等青禾長大一點,再買給她。”
“還早呢,至少得到初中。”
“小孩子長得快,一不留神,就長成大姑娘了。”
她搖搖頭,想起件趣事:“我今天去給她注冊,人家老師還說呢,說孩子必須到場,問我兒子怎麽不帶去,我早說了這名字不适合女孩,你非要這麽取。”
“我覺得很好,青禾青禾,青青的禾苗,一直健健康康地成長就好了。”
姜孜沒拿着手鏈去找女兒問話,怎麽得來的,她猜得到。蘇青禾是心思細膩的孩子,不告訴她,估計是怕她因為蘇木森和錢妙妙的事影響心情。
這是女兒給予的小溫柔,她要珍惜。回報以同等的溫柔,維護她費盡心思編織的和諧表象。
可是學校通知她過去一趟,她女兒拿了班上同學的東西。
卻是那條Pandora的手鏈。
蘇青禾當着她的面,給表情促狹的小姑娘和她媽媽鞠躬道歉。
她承認了,姜孜簡直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
不是蘇木森給的。
她的青禾,因為喜歡一條買不起的手鏈,去拿了別人的。
姜孜以為自己會生氣,看到咬着嘴唇欲哭不哭的女兒,心裏更多的是心疼。她以為把她照顧得很好,原來只是自以為。
對方家長教育完她的女兒,轉頭指着她的鼻子說她不會教孩子。姜孜攥了攥拳頭,把頹喪的蘇青禾拉到身後,沉默地給對方鞠一躬,牽着冰涼的小手,離開辦公室。
她沒罵她,也沒告誡她為人處世的基本準則。
蘇青禾意志消沉地在家裏躺了好幾天,她也喜歡她躺在床上,起碼她平躺着的時候,脊背是挺直的。
蘇青禾轉學了,這是個不錯的決定。
應該是。
只要是她自己選擇的,姜孜都不幹涉。她不願看到一個被欺負了忍氣吞聲的孩子,不願看到一個滿手流血不懂苦惱的孩子。蘇青禾所遭受的一樁一件,帶着無聲的抱怨,啃噬着她這個母親的血肉。
沒有蘇木森,她一個人,并不能很好的照顧青禾。
這個認知,在心裏生根發芽,茂盛的藤蔓盤繞着生長,把她的心髒箍緊,血流不通,呼吸不暢。
顧家的小子有天突然跑來,嚷嚷着要見蘇青禾。姜孜把他擋在門口,抱歉地拍拍小孩的腦袋:“青禾休息了。”
“姜姨,今天的事真的很重要。”
“小明,你知道這是她的意思。”
高個少年抿抿嘴,眼睛裏光澤一瞬消失:“林昭雪的手鏈找到了,青禾沒拿她的,那是青禾自己的手鏈。”
姜孜愣住了。
“連我們都不相信她,青禾肯定委屈壞了。”
是啊,該有多委屈。
小小的女孩,的确在維護她這個不成熟母親的心情,她不問她為什麽,想當然地每天在她枕頭邊放一百塊錢……
她給蘇青禾原來的初中打電話,指名道姓要見那位教務處主任,對方不知道她什麽打算,問她是誰的家長。
懶得和他們周旋,姜孜穿着居家服,氣勢洶洶地直闖校長辦公室。兩個月前,她的女兒在這裏,被不明真相的老師和家長按頭道歉,她今天就在這裏,替她讨回來。
頭發花白的女校長身邊天天人來人往,看見她,只是心平氣和地勾起嘴角,請她坐下:“您是哪位小同學的家長?”
“蘇青禾。”
“啊——”校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幾年幾班的孩子?年紀大了,記憶力不行咯。”
她越和氣,姜孜心裏越惱怒:“那個叫林昭雪的女生,手鏈是不是找到了?”
女校長面色疑惑:“你說李主任的女兒?這事兒我不是很清楚。”
“讓她和她媽過來,我要當面問。”
“這……學生正上課呢。”
“上課?我女兒被逼轉學,她還有臉心安理得的上課?”她激動起來口不擇言,“看看你們學校教出了什麽‘好學生’,幸虧我女兒轉走了,留下來指不定怎麽被耽誤。”
“這位家長,請您冷靜,有問題我好好談。”校長見慣了無理取鬧的家長,饒是姜孜在對面氣個半死,她仍是一臉氣定神閑。
“你讓林昭雪和她媽馬上過來,我懶得和你廢話!”
許是被她磨得沒了法子,校長招來一個小老師,讓她下去把人喊上來。那母女倆一貫的促狹高傲,看人的時候總要高擡起下巴,用鼻孔和人打招呼。
姜孜心氣不順,怒不可遏地質問幾句,對方依舊不痛不癢,她看不下去,和教務處主任扭打起來。實習的小老師忙跑去找保衛科,不多時上來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把她和那女的架上車,送派出所去了。
恰是周五,孫瓊芳把她保釋出來,下午四點左右,時間還早,她現在趕過去,能接蘇青禾一起回家。
孫瓊芳沒送她去校門口,把她帶回家,給她的傷處消毒抹藥:“你這副鬼樣怎麽接孩子?”
姜孜呆坐在顧家的客廳裏,恍惚像回到自家別墅,自嘲一笑:“是啊,一點沒有媽媽該有的樣子,一個孩子都帶不好,女兒受人欺負,媽媽跑去欺負別人,半輩子沒什麽成就,盡顧着自怨自艾了。”
“這幾天別回去了,在我這兒把傷養養好,少讓孩子操心。”
“不行,我還沒和她說對不起呢。”她猛地站起來。
孫瓊芳受不了地按着她的肩膀,又坐回去:“瘋女人!傷口流血了,叫你別亂動。”
“我對不起她。”
“知道了知道了,我們先擦藥行不行?”
她捂起臉,眼淚糊了滿手:“是我沒用,我對不起青禾。”
孫瓊芳嘆息連連,抱着她低聲安慰。
時至今日,姜孜仍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個合格的母親。好歹也把孩子拉扯大了,看她找了個可靠的男人,有一個好歸宿,她也放心了。
人人都說蘇青禾長得像媽媽,幸而性格不像她,應當會是一個好媽媽。
她莞爾,合上木盒,放進行李箱。
第二天讓顧予明開車過來,給蘇青禾帶去。
這是她爸爸唯一的遺物,她應該交給她保管。一堆老套的情書,一段瘋狂的愛情,一個不完滿的婚姻,被孩子看了,不知道會不會笑話他們。
顧予明讓她一起過去,說蘇青禾想她了。
姜孜擺擺手:“就會哄我開心,昨天才見過,談什麽想不想?”
“您不在身邊,她總是不安心。”
“不去了,都交給你,你給我把她照顧好咯,我就這麽一個女兒,平時可寶貝着呢,別嫁了你還不如和她老娘相依為命自在。”
“哪能啊?您盡管放心。”顧予明把行李箱拎上車,再問了一次,“您真不和我過去?”
“不去了。”她雙手插兜,半張臉埋進圍巾裏,“去看看你爸,他一個人孤零零的躺在那裏,怪可憐的。”
顧予明愣了下,随即笑開來:“他一定會很開心,青禾也會。”
“啧,誰管一死人開不開心。”
“要我送您過去嗎?”
“不用,我有手有腳的。”
“要給您準備紅玫瑰嗎?”
姜孜冷哼:“那種渣男,只配狗尾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