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書 — 第 55 章

三十年後。

一大早,少宮剛出得房門,就看見南江汜抱着葦杆、白紙,在屋檐下專心的糊一個風筝,阿洛笨手笨腳的學着,漿糊粘了自己一手,一邊急忙的拿筆要往紙上畫,被南江汜一手擋着。

“阿姐”,阿洛率先發現了她,南江汜随之擡頭,笑靥如花,說:“醒了?阿洛纏着我不放,要今日下山去放風筝,一起吧,好久沒出去玩兒了。”

少宮伸了個攔腰,活動了下筋骨,“去散散心也可。”

阿洛趁機搶過南江汜手裏的風筝,畫上一個大大的龍蝦,奇醜無比,南江汜忍痛扶額,只感覺白瞎了一早上的心血,只得重做一個。

阿洛還是少年模樣,脾性卻仍舊是個孩子氣,少宮覺得黃煜真是個奇人,将兩個徒弟都教成了大齡兒童。

少宮笑道:“竟有如此閑情逸致,還親手做風筝?”

南江汜說:“随手變出來的,哪有親手做出來的有意義,你說是麽?”

少宮點點頭,“嗯,這就是吃飽了閑的。”

千山湖往東五百裏,是一片廣袤的平原,神族向來是地廣人稀,只因為這裏野花盛開,綿延萬裏,于是南江汜一眼相中了這塊地方。

少宮給自己化出一座涼亭,坐在下面喝茶,看着那二人玩鬧,忽想起當初自己經歷情劫之前,也是被天書化出的漫山遍野的月月紅給整了一頓。

如今想來,明明并沒有過去多少時日,卻總感覺過去了很多年。

南江汜與阿洛的風筝一前一後的飛上了天,互相幼稚的比誰飛得高,線已經放到了底,于是用法術延長,風筝飛入雲層,阿洛那腦袋和身子分離的龍蝦也看不見了。

南江汜将線軸插在地上,用石塊壓着,跑過來喝口茶,問道:“這裏景色怎麽樣?”

少宮說:“很美。”

南江汜聽得出她難得由心的贊美,于是說:“天下之大,無處不美景,改天将山莊大門一關,我們帶着阿洛去游歷去,這六界我去過很多地方,就連魔族有哪些地方極有風味我也知道的。”

少宮縱目遠望,這裏地處平原,繁花綿延萬裏,顏色各不相同,碧空如洗,不遠處千山點綴着天空,猶如畫中風景。她看見,翻過那幾座大山,是清澈透亮的湖水,千山湖群獸嘶鳴,雁鳥成行。

這個世界對她來說本來很小,但她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從未看到過這樣的風景。她活了很久很久,久到這一世的創世之神出生以前,她就已經看過了這世間冒出的第一片綠葉,知道這些有生命的東西将會經歷何種磨難,知道他們會因何而死又會因何而生,但此刻,她忽然覺得,對這個世界,自己要比南江汜無知的多。

少宮沉思片刻,點了點頭,“也不是不可以,我主要是怕忍不住出手傷人,畢竟這世上垃圾東西太多。”

南江汜腦中浮現出畫面:她和少宮去了人間,少宮受氣忍不住動手,然後被官府抓,再動手……最後打到了皇帝眼前去。

又或者,去了妖族……好吧,好像還是會攪得天翻地覆。

南江汜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少宮問他笑什麽。

南江汜說:“唔,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去哪兒都一個樣兒。

南江汜轉到身後給她捏肩,說:“我看,在出門之前,你得先改改你的脾氣。”

少宮冷聲道:“你對我脾氣有意見麽?”

南江汜立刻說:“沒,沒有,哪敢有……不是,對我當然是怎麽着都可以,對別人,得稍微容忍一點點。”

少宮認真思索片刻,疑惑道:“為什麽?為什麽要縱容不相幹的人,反而欺負熟人?”

南江汜啞然,忽然不知道怎麽回,越像越覺得她說的還挺有道理的。

一陣涼風刮過,空氣瞬間濕潤起來,天上兩道風筝斷了線,随風飛遠了,地面晃動的越來越厲害,甚至能聽到地面裂開的響聲。

南江汜立刻喊道:“阿洛!”

阿洛急忙飛身過來,躲在少宮身後。

“阿姐,發生什麽了?”

未等少宮掐指算,遠處群山劇烈晃動起來,一座山明顯塌了下去,與旁邊的山體拉遠了距離,饒是他們隔着這麽遠也看得清楚。

“千山湖!”南江汜說,“我們得過去看看,若真是千山湖出了問題,有很多生靈要救。”

少宮一手牽着南江汜,一手攬着阿洛,帶着二人飛了過去,她飛的極快,一個眨眼,人就已經在千山湖上空了。

魔族那邊已經連續三座山體塌陷,湖水震蕩不休,已經從山谷倒灌了出去。千山湖不只是神魔兩族交界處,還是最大的內陸湖,湖水倒灌不是小事。

“魔尊在搞什麽鬼?”少宮說,“你們留在這裏不要亂動,我去看一眼。”

“少宮,”南江汜擡手攔住她,“先救災要緊,水已經把陸亦莊沖塌了,這麽下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少宮耳朵靈敏,不聽則已,細聽則全是群獸嘶鳴,群人哀嚎。

她心裏瞬間煩躁的很,只得施法,将沖出去的湖水又吸了回來,但是山體仍舊震蕩不休,她不能在這裏一直憑借法力控制着。

南江汜說:“我去看看發生了什麽,阿洛和我一起。”

少宮想着兩個臭皮匠好得能頂一下,于是也就由着他們去了。

南江汜帶着阿洛溜進了魔族,魔族到處都是尖叫聲,南江汜已經開始懷疑自己在千山湖上聽到的哀嚎聲莫非全都是他們的?

“這裏到底怎麽了?”

他們連着被人撞了幾下,到處都是逃災的人。

阿洛疑惑道:“湖水不是被阿姐控制住了嗎?他們在躲什麽?”

南江汜微微搖頭,帶着阿洛逆人流而上,幾番碰撞,終于在一處山谷中,看到了正和天魔打鬥的魔尊。

魔尊捂着胸口,嘴角帶有血跡,南江汜怕他分心,不敢喊他,四處望了望,看到了要找的人,“慕白!”

慕白看到了正對他招手的南江汜,遂急忙跑下來,“這裏很危險,你們是奉九重天之命來問罪的麽?”

“不是”,阿洛說,“我們只是想來看看發生了什麽。”

慕白眉頭緊皺,“天魔忽然失控,躍出崖谷沖了出來,父王不讓我靠近。但是我怕……對了,師傅呢?”

南江汜說:“少宮在千山湖阻擋着湖水倒灌,恐怕脫不了身。”

慕白說:“天魔是古神獸,我很擔心父王。”

阿洛忽然豎起一根手指,靈機一動道:“哎,說不定我可以啊,我也是神獸。”

“別鬧”,南江汜攔住他,“魔尊乃世間一等一的高手,還輪得到你出手?”

魔尊與天魔鬥得激烈,時常連人影都看不到,南江汜的眼力還不如這兩個小的,連他們怎麽打的都沒看明白。

“父王受傷了”,慕白忽然說。

阿洛說:“魔尊與天魔勢均力敵,占不到多少便宜。”

阿洛這些年經過少宮一番調教受益匪淺,唯有南江汜一臉疑惑,還在猜測魔尊本尊在哪裏。

遠處天邊忽然飛來一潑水,将山谷澆了個透心涼,谷中水位猛漲,南江汜料想少宮耐心已經告罄,不知道她會不會直接撒手不管了。

又半個時辰,天魔忽然仰天長嘯,谷中山石滾滾而下,黑霧裹挾着天魔飛身而去,南江汜三人忙跟上,天魔被一股巨力扔進了崖谷中,半空還打了個旋兒。

三人俯身看去,見天魔時不時躍起,攪動雲霧。

魔尊沒有現身見他們,直接飛到了獨蘇宮,至此地面才逐漸平穩下來。

阿洛跟着慕白去了獨蘇宮,南江汜留下查探蹤跡,他想知道天魔忽然失控的原因。當初少宮敢帶他來到這裏,他相信,她必定是确認這裏是絕對安全的,天魔忽然如此失控不合常理,南江汜覺得有古怪。

一盞茶後,南江汜正查的專心,忽然感覺耳朵被人狠狠揪住了,先是心裏一驚,随後知道了來人是誰,哀怨叫疼起來,“哎,疼疼疼……”

少宮拽着他的耳朵帶他離開了,一直到飛到了獨蘇宮才放手。

南江汜耳朵紅了一大片,一直委屈的揉着,少宮怒道:“知道那畜生剛失控,還要在那裏流連,你是瘋了麽?!”

南江汜說:“我只是覺得,天魔不會輕易失控,應該是有原因的,所以想探明情況。”

“有什麽問題,不知道等我來了再說?!連阿洛都敢支開,分明是只身犯險!”

少宮矮身去給魔尊療傷,魔尊卻擡手阻止了她。

他說:“我的身體我心中有數,不要為了我破例了。咳咳,你也該考慮考慮你自己,不能如此和天書對着來,你已經違禁很多了,惹怒了它,誰都不好過。”魔尊咳了一臉的血。

“父王!”慕白跪在床頭,淚流滿面。

少宮眉頭緊皺,心中隐隐有猜測,“老魔頭,你心裏是不是有什麽盤算?”

魔尊笑了笑,卻沒說什麽,轉頭對慕白說,“慕白,記着,不管什麽時候,将來我的屍體,不能落在任何人的手裏。”

“父王,你在說什麽?”慕白抱着魔尊的手痛哭流涕。

“我是說将來”,魔尊摸摸他的頭,“記着,到時候一定要取出我的鎖骨,好生珍藏着。”

魔尊已經說的很明顯,他的骨頭上必定是有什麽,少宮與南江汜對視一眼。

“魔尊,你确定不要我救你?以你的傷要靠自己痊愈,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魔尊說:“天魔,是我妻子馴養的寵物,被它所傷是我應得。我妻子走之後無人可以控制它,包括我。她生前就同我說過,馴養天魔的方式就刻在我的骨頭上,只有我死了,才能有人看到它。就算我命數已盡,哈哈咳、咳咳……死了,那也是有價值的。死又算得了什麽,人總要經歷這個過程。何況”,他看着少宮笑,“這世道的命運未必就比我長的了哪裏去,你說是不是?你我都不戀世,只不過都有留戀的人。”

少宮明白魔尊的意思,她如今敢和南江汜違抗天書的禁制終日厮守,也不過抱着,這世間已經快要完蛋了,就算如此又有何妨的心态。

少宮驚覺,魔尊其實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也難怪他們會成為摯友。

有那麽一瞬間,少宮想給魔尊下永生咒,保他永生不死,天塌地陷也無妨,但她忽然覺得,那未必就是魔尊想要的。

人各有志,魔尊的一些意思她不懂,他已經活的很通透,對他來說,死亡,并不比長久地活着難受到哪裏去。這并不只是說說而已,而是他由心的這麽覺得。

苦了的只有慕白。

這孩子就要長大了。

少宮轉身說:“走。”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