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答辯師誤撈失憶前夫後 — 第 69 章 變小的靈眇
變小的靈眇
我終于要死了嗎。
靈眇捂着沉痛的腦袋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懸空而立。腳下是灰蒙蒙的山,林間獸鳴,無燈無星。
飄飛的裙擺在孤月長明的夜裏像是開在混着黑和泥淖中的花,綻開、随着風的停息而迅速枯萎。
是花……?自己是花,是嗎?
靈眇散亂的意識徜徉在夜裏,沿着記憶中的草灰蛇線一點點回溯。
……紮根的地方在一個尤為嚴寒的地方,不見人煙,沒有活物。她轉念一想,自己好像又不是——因為她依稀記得,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是和屍物打交道的,黏膩、腥臭,生活在不見天日的黑暗地帶。
那是異常孤獨的一段時光。
但她忽的想起一個小孩來,那孩子賴在她身邊,非是不走。
她終于想起更多的事情來。回溯的根源終止在那場宴請了冥界各方人士、聲勢浩大的婚禮上。
我愛慕你。
靈眇恍惚間,聽見這句話。終于一個清俊的臉出現在腦海中。
她的思緒像是被牽拉撕扯到這個未知世界的每個角落,最後在鞋靴踩碎枯葉聲中被喚醒,于是所有散落的思緒在這一刻彙攏聚合。她低頭垂眸看去——
細碎的鞋靴踩葉聲,停在山頂最古拙的一座廟宇門前。
是一個渾身黑色,半張臉隐沒在霁青色面具下的奇怪男人。
林葉茂盛,将男人顯露在外的另一半臉也遮擋住。
靈眇看不清楚,卻又沒來由的心上疼了一下。她借由并不明亮的月色看去,男人緩緩擡起右手,在柴門前猶豫了半晌,最後萬般無奈地捶在門上。
那一叩,沉重滞緩。
男人看起來很高大,但脊背卻落敗地彎下,躬身站在門前。頭一低,面具掉落下來。
靈眇錯開那些林葉,望去。
薄薄一層月色籠在玄硯臉上,五官平靜地嵌在臉上,一副縱是天崩地裂也決不能動搖的寧和。
門從內打開,門內站着一位住着禪杖的和尚,他看向玄硯的眼神微微一愣,接着稍退一步輕輕點了點頭。兩人無聲而又莊重地交接了一樣東西,一片靈葉從玄硯的手中送到了和尚手中。
靈眇的淚轟然而下,幹啞的喉嚨想說什麽,卻發現怎麽都無法發出聲音。
玄硯阖眼,退後,再度彎折下脊背,敬道:“塵鑒大師……”
“受不起。”這名喚作塵鑒的大師趕忙走上前,扶起他微笑點頭,“老衲知道了。”
門扉再度關上。
玄硯艱難地轉過身,終于撐不住地左右歪了歪。他單膝跪倒在廟宇門口的石像旁,旋即吐出了口血。
胡亂擦了擦之後站起,靈眇的視線一直落在那個踉跄的身影上,直到他消失在山野中,直到靈眇看見玄硯來時的路。
一扇充斥着金光的巨門,不合時宜地出現在山腳下,與周圍的事物格格不入,這時靈眇才陡然發覺眼前的玄硯一如此門,不合時宜、格格不入。
原本就已經鏽跡斑斑的心髒此刻再度淩遲一般地痛起來。
靈眇擡手覆上濕潤的眼睛,兀自悲怆地笑了笑,不知是在笑千萬年前的玄硯竟會拖着行将就木的身體将這扇連通古今的巨門打開,還是在笑他即使死到臨頭了還在憂心手中和靈眇的命息息相關的靈葉。
傳聞中,那位新登臨冥界尊位的冥尊新婚後頹死與一棵參天大樹旁。
傳聞中,玄硯獻祭出自己所剩不多的靈力,将古今連通,只為把那片靈葉交遞給晦明寺的塵鑒法師。
他要救她,私心使然。
但或許,蹉跎的千萬年光陰後,憑這片靈葉,他還可以再見她一面。
靈眇捂住自己臉,掌心濕潤冰涼,全是淚。她笑中含淚,竟帶了幾分釋然,死前能再看一眼他,遺憾也會少些吧。
就在她不再執着,而是開始放空自己的思緒,開始迎接自己千萬年來一直翹首以盼的死亡時,忽然感覺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靈眇。”
這聲音很熟悉,就是讓她死個千百回她也不會忘記,是紫穹的聲音。
靈眇一轉頭,就看見來自虛空中的紫穹虛影。
說起來,兩人很少見面,即使是見面也極少有這樣安和的氛圍。向來是靈眇頂着舉頭三尺衆神仙的謾罵聲,大搖大擺張牙舞爪地被推搡着走到紫穹面前,再由紫穹用一段在靈眇口中是為“神仙官腔”的廢話陳述一遍她的種種“罪狀”,接着……接着——
接着,紫穹會頂着衆神的反對和阻撓,寬恕她,施以小懲小罰。
她總是沒事的。即使是觸犯違背那本幾人高的三界公約。
就連靈眇自己都沒想到,一開口竟是故人久別的熟絡:“帝君,我們見面了。可惜,這下我該死咯,你的那些神君仙君,終于能高興個大半年了。”
“哈哈哈……”紫穹笑着嘆息,像是在看自己頑皮的孩子,“你呀你呀。”
他的靈核早已被毀壞,聲音也有一陣沒一陣的。但語氣總歸是溫和的:“想不到我們大名鼎鼎的冥界靈辯師也會落到如今的地步,本君真是大開眼界咯!只是,如今辨師大人如此心平氣和地同我說話,本君倒是有些不習慣。”
“老頭兒,還叫我靈辯師呢?”靈眇的眼睛如同暗夜中最閃耀的星芒,“你知道的,我是誰,來自哪裏,和玄硯的過去是如何。你這老頭雖然平日裏罰我罰得糊塗了些,但我說的這些,你一早就知道了吧。”
“北域那般極寒之地,能生出你這般明豔的花——本君怎會不知道呢?”紫穹就像是在誇耀自己優秀出色的晚輩,他頓住,接着嘟囔起來,“樂雲那孩子其實也不錯的……”
他自己說完,雙方并不短暫地沉默了一段時間。
“……呵呵哈哈,是嗎。”靈眇想起一些并不愉快的畫面,接着說,“不提她我們還能聊一會兒的其實。”
紫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赧的樣子,俨然一副對子不教父之過深以為然的模樣。半晌過後,他終于挑明:“你不會以為我化用最後一絲神識,只是為了來和你争幾句嘴吧?”
靈眇擺出一副很寬容的模樣:“那小輩敢問,帝君此番前來是為何?”
“上古年間,那時的仙帝忌諱你的力量,因此古神将魄符特制出來,只為能徹底摧毀你體內的下魄。”紫穹娓娓道來,“而玄硯很早之前便種出結冥樹,只為能救你一命。這小子瀕死之際将古今之界打破,把靈葉交給了晦明寺的塵鑒大師。這些你都知道——”
靈眇即使快身隕了,性子也一如既往地急躁。她打斷道:“我知道我知道。”
紫穹寬容地繼續說:“因此你命系之靈葉,下魄之命,系之魄符。”
魄符自然不必說,一直都在自己人手中。至于靈葉……靈葉此刻還在玄硯手中!關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靈葉,還安然無恙地躺在玄硯手裏!!
“……”靈眇懵懂了片刻,随後恍然大悟,“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命還不該絕于此?”
紫穹肯定地點點頭,滿意地閉上眼睛,享受自己帶來好消息的欣喜時刻。再度睜眼時,面前空無一人,紫穹伸長着脖子,往不遠處的黑暗虛空中看去,只能看見一個靈眇的背影。
“诶!你去哪?!”
靈眇轉頭,莫名其妙道:“回去啊,你不是說我還沒死嗎?”
“……”紫穹很是無奈道,“你想怎麽出去?你知道該怎麽出去嗎?”
“不知道。”
“這便是我來找你的目的。”紫穹看着她,接着說:
“就當是我……為你們這些孩子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樂雲她……如果實在拉不回來,記得,蒼生為重。”
靈眇嗤笑一聲:“我就是一收屍的,哪來那麽多的心胸來保全你的蒼生?你與我說蒼生大義,簡直就是雞同鴨講。”
虛空中,無星無光,一切的微茫只來自靈眇眼中細碎的光影。
“不,你會的,你還會做的很好。”紫穹微笑道。
“我不會。”靈眇嘴硬道,“诶行了行了,你這老頭就是死了也慣會給人添堵。”
紫穹的白須和白發在虛空中逐漸消失,枯槁的手在自己一切的一切徹底消失前,不斷翻飛結印,迅速締結處一個亮堂的出口。他和藹的目光穿過那些虛無的黑,落在這個自稱嘴硬心狠但卻從未切實作過孽的人身上。
“你這死丫頭,出去記得給我多燒點靈紙!!如果——诶我說如果,你能和樂雲說上話,記得讓她把我的靈牌放在神山高處,我最喜歡那的風景——你聽見沒——?”
“什麽時候也帶着玄硯去看看我,遞杯酒給我喝喝,你們成婚我可是半盞酒都沒喝到……雖然我那時還不是什麽仙帝……”
“那群老王八若是再欺負你,你索性大鬧一次,把他們揍一頓算了。我平日裏聽着他們的閑言碎語也着實心煩。”
“還有……如果可以,幫我告訴我的女兒,那一劍,是我自己撞上來的。爹從來沒怪過她……”
……
那個亮堂的出口,一個瘦削的身影立在那兒。
風聲蕭索,紅衣翩跹。
靈眇早已泣不成聲。
她笑着,一顆苦澀的淚吃進嘴:“這老頭……”
……
“別打了————”
景蘭一聲怒吼,驚起群鳥亂飛。
一擊重拳垂在肩膀上,挨揍的人連連後退幾步,随後嬌弱倒地。沉烨痛苦但寵溺道:“景、景蘭,你要麽打殿尊,要麽揍月白,你捶我是、是……什麽意思。咳咳——”
富哥兒早已習慣這群人的畫風,見怪不怪地将沉烨扶起,動作熟稔地拍幹淨他身上的泥灰,安慰道:“那兩個打得不可開交,難道你想景蘭姐被誤傷嗎?打你算是很保險的了。”
沉烨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表示贊同,順着富哥兒的視線看去——
“砰——”
“撕拉——”
“咚——”
又是一群新的林鳥被驚起。
月白雙目猩紅,連肩膀處的傷口都還在滲血,揪住玄硯的衣襟,喝道:“你他媽的是聾了嗎?!我讓你把她人好好帶回來,現在呢?!我問你她人呢,啊!!”
玄硯大腦一片空白,但身體本能在格擋并還擊。嘴中念念有詞:“放開我——我去找她……”
月白站起來,朝着這個在他看來一無是處的人心口處猛踹了一腳,聲音顫抖:“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你了!!”
看到這裏,富哥兒竭力忍耐地垂下頭,纖長的眼睫落了下來,問:“景蘭姐,你說靈眇姐她真的就這樣……死了嗎?”
景蘭:“……”
師兄妹都沉默下來。泉水叮鈴,林葉嘩嘩。
沒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只知道,那扇仙門不會再開,而那扇門最後只出來了一個人。
玄硯剛剛才經歷過生離死別,腦子又亂又空,渾身提不起一點力氣,甚至連指尖都是麻痹的。滔天的怒意在月白胸口出淤塞,而這個“言而無信”的人無疑是他一切怒火的來源。
又是一擊重拳落下。月白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個騙子,握拳的那只手骨節處早破了皮,血糊得滿手都是,可月白還不覺疼。
他只想殺了他。
“靈眇對我而言很重要,我喜歡她,我要帶她離開,很久之前就同她說好了……可你!涼薄冷血,你、你怎麽忍心,怎麽忍心把她一個人留在門內!”
玄硯稍稍回了回神,呆呆地看着他:“……冷血?”
“她與我而言就不重要嗎!我難道就忍心将她一個人留在門內、親眼看着她去死嗎!!如果可以,我希望死的人仍然是我自己!!”
富哥兒看不下去,只能将頭偏轉開,偷偷抹了把眼淚。忽然,他輕聲喚出來,語氣驚喜卻詫異:
“……靈、靈眇姐?”
這邊的動靜自然落在了搏擊中的二人耳中。玄硯背對着衆人,自然只能聽見,卻不能看見。
他有過一刻恍若隔世的錯覺,接着猛地驚喜轉頭,喚出聲來的那一刻,卻是和富哥兒一樣的詫異——
“……靈眇?”
月白早就看愣了眼,呆呆地盯着面前只有半個他那麽高的小孩兒,陷入沉思:
“靈……小眇?”
靈眇一路跑得急,絲毫沒留意到身上的變化,直到現在才開始注意到……自己的身高,還有自己的娃娃臉??!!
她甚至連招呼都還沒來得及打,就沖到一旁的泉水前。泉水清冽,如鏡的水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容顏——
一張娃娃臉上嵌着一雙淺褐色的桃花眼,小小的嘴,挺翹的鼻子。倒……也還是自己的模樣,只是怎麽突然變小了??!!
富哥兒好奇地走過來,彎腰,故意似的拿手比對着自己和靈眇的身高。卻被身後走過來的某人拎了起來,扔去一旁。
玄硯在小靈眇面前蹲下來,撐着腦袋,破涕為笑:
“哪來的小小人?”